《 仨 弟 》小说(2)

亚沙夫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七十年代末某天,仨弟的父亲回城。据院里的人说,父亲是高工,因历史问题去改造,如今刑满释放回家。那天,母亲做了一桌饭菜,桌上突然多了个男人,一个戴着缠着胶布断腿的赛珞珞眼镜,身着洗的发白的蓝色中山装,已是满头灰发瘦削的父亲。仨弟对父亲的印象来自母亲藏在抽斗里父母结婚合影,眼前所见与相片中的父亲判若两人。父亲含着柔情的眼光看着身边都已长大的孩子,悲喜交集,也从孩子陌生躲闪的眼睛中感到之间的隔膜。仨弟低头扒着碗里的饭,眼角的余光却探视着父亲,这样彼此小心交流着。父亲无言径自喝酒,几乎不怎么吃菜,颈脖微红而僵硬,父亲仰头将杯中最后的残酒倒入口中,从衣袋中掏出小铁盒,娴熟地用旧报纸卷起烟丝,在大腿上搓成锥形,掐掉头尾点上,挤闭左眼,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味呛人,他吸得过猛以至于忍不住咳嗽起来,桌上的气氛愈加沉闷凝重…… 多年后,仨弟一直无法与父亲亲近。八十年代慧娟知青回城,老大大阿弟结婚,占了南面的房间,其余的人都与父母挤在北屋,父母的床就用一道布幔做间隔,逼仄的空间使屋里的人都不自在,小阿弟和仨弟睡地铺,进了钢厂后他要倒班,有时他干脆就睡在宿舍里。</p><p class="ql-block"> 与他几个长相俊朗的兄长不同,仨弟长脸细眼,窄额下有个突兀的大鼻子,身形羸弱得像豆芽似的,他感到很自卑,听母亲说生他那会儿因难产窒息被产钳夹伤脑部留下的后遗症,他自小学习不好,母亲为他没少费心思。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淞港钢铁铸造厂位于市北郊区,是市著名钢厂的配套厂。那年他技校毕业到厂部报到,厂里铸造车间缺人,被分配到翻砂车间,一干就是九年。翻砂工是个体力活,车间环境恶劣,工人们置身在高温下操纵着盛满溶化铁浆的钢包浇铸钢铁铸件,仨弟每日重复同样的工作,炙热的高温烤得脸盘生痛,工作服上洇出大片的盐花,散发出难闻的汗酸味,每天下班犹如虚脱一般。铸件冷却后,仨弟负责拆模和整理,他干的活得到大伙的赞许。每日紧张地完成浇铸件后,班长大周按规矩吆喝工友们一旁小歇,大家胡乱地坐倒在砂堆上,抽着烟大口往嘴里灌着盐汽水,都是粗人,话题离不开酒和女人,长久干着乏味重活,他们需要刺激,以此解闷。工友们乐意闹腾,仨弟一旁静听,也不插话。他们觉得仨弟没趣,就拿他笑话,仨弟还是不生气,这让他们感到扫兴。为了出他丑,大周提议拉场子握举小铸件比赛,腰圆膀粗的工友们看着单薄的他举不起重物时,引发一阵不屑的嬉笑声,这让仨弟感到悲凉。一旁的杜梅实在看不下去对他们吼道:</p><p class="ql-block"> “你们这帮畜生,只会欺负人,有本事把他的活全给干了”,众人领教过杜梅的厉害,哄笑戛然而止,众人悻悻然收场继续各自忙活,仨弟独自转身走开。</p><p class="ql-block"> 转眼到了寒冬时节,工人们裹上了厚厚棉工作服。近来厂里开工不足,车间寒冷彻骨,大伙围坐在一起喝茶、抽烟吹牛,大周提议下班到厂门口小饭店喝酒,大家慨然允诺。大周得意地拎着安全帽,吹着口哨朝爬下行车操作台休息的新婚杜梅走去,他用调戏的口吻对她说:</p><p class="ql-block"> “今天晚上小饭店喝酒,去不去?</p><p class="ql-block"> “不去,下班回家!"</p><p class="ql-block"> “回家做啥?有了老公,不要朋友啊”!</p><p class="ql-block"> “近来活干的不在状态啊,又在想老公勒” ?</p><p class="ql-block"> 泼辣的杜梅也不示弱地道:</p><p class="ql-block"> “放你妈狗屁!侬只骚卵下作呸,叫周师母夜里……好好收拾你”。</p><p class="ql-block"> “家里那位不行,要不我俩试试……”</p><p class="ql-block"> “呸、呸!朝你老婆发骚去……”</p><p class="ql-block"> 杜梅脸色绯红用安全帽追打大周,大周抱头鼠窜, “别真打,哎呦哇……疼!”烟盒掉下香烟撒了一地,工友们哄堂大笑。仨弟无表情,好像发生的事与他根本无关,他就想离开这鬼地方。</p><p class="ql-block"> 仨弟几次到厂部要求调换工作,厂部以人少为由不答应。</p><p class="ql-block"> 一日大周拉住仨弟在一旁说:</p><p class="ql-block"> “厂部的人告诉我,你想离开这里?你说我哪儿亏待你了?"仨弟无言以答。</p><p class="ql-block"> “你死心吧,没有什么人能从我手上调离。”大周一字一句地说:“你信吗?我一句话,可以把你调到车队做搬运工”。</p><p class="ql-block"> 仨弟知道大周有这能耐,知道搬运工更辛苦,以后他再也没去厂部,脸色也更阴郁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仨弟已三个星期没见到瑛子,他俩的关系跌入冰冻期,上二个月瑛子为了仨弟堕了胎,仨弟心疼瑛子,内心异常煎熬,他俩都已是大龄青年。瑛子谈起结婚的事,仨弟摊了家里的条件,无可奈何地对瑛子说:</p><p class="ql-block"> “再拖拖,看看厂里有什么办法,申请婚房,我会抓紧”。</p><p class="ql-block"> 瑛子真心对他,仨弟心里清楚,对瑛子内心只有愧疚。</p><p class="ql-block"> 仨弟去厂里了解,申请婚房的人很多,轮到他不知猴年马月,他感到无望。后来他俩再谈起此事,仨弟更是茫然,瑛子为此十分失望。瑛子对他淡淡地说:</p><p class="ql-block"> “恋爱日子已不短,我可拖不起,要不我们分手吧” ?</p><p class="ql-block"> “你知道我在乎你……能不能再等等”?</p><p class="ql-block"> “我看咱俩成不了”,瑛子说。</p><p class="ql-block"> 仨弟还想表白,瑛子已不想再听,转身红着眼圈离他而去。前些日子,大周用诡异的口气告诉仨弟,厂部的驾驶员李国庆与瑛子好上了,还十分肯定地说他俩已办好结婚登记,不久要办喜事,婚房就安在小李家。消息犹如晴天霹雳,整整一天仨弟脑瓜子一片空白,魂不舍守,晚上仨弟第一次喝醉,瘫坐在马路街沿上低声呜咽。</p><p class="ql-block"> 车子继续在颠簸,过去的情景像碎片一样浮现在脑海里,并一次次刺疼他。他感到拽着把手的手掌心和胳肢窝全被汗浸湿了,头胀痛愈发厉害,他几乎忍不住要呻吟起来。</p><p class="ql-block"> 突然,车子发出难听的刹车声,车身猛烈地前倾,仨弟的头结实地撞到前排椅背上,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觉得痛。</p><p class="ql-block"> 司机从车窗挑出大半个身子对着吓得半死的菜农怒骂:</p><p class="ql-block"> “乡下人寻死啊!寻死也不找地方。”</p><p class="ql-block"> “册那!装嘎满还走在路当中。”</p><p class="ql-block"> 莱农的脚踏车轮撞歪了,大白菜散落一地,他脸色惊恐地闪在一边。司机骂骂咧咧地重新启动车子,车子照旧又摇晃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公车到了煤气厂站,仨弟下车后略怔了一下,瑛子不在车站。他望了一眼手表,刚好六时半。昨日下班仨弟约瑛子再见一面,瑛子说好来的。他在车站等了半个小时,瑛子一向很准时,他想瑛子今天肯定不会来了。</p><p class="ql-block"> 稍顷,仨弟决绝地换上去其他方向的公车。</p><p class="ql-block"> 仨弟已经两天没有在淞港钢铁铸造厂里出现了,班长也没有接到请假要求,车间黄副主任为排班犯了难,消息很快在车间里传开,同事们纷纷询问班长大周,大周一脸糊涂。仨弟的母亲接到王老伯的公用电话后才知道儿子没有在厂宿舍里,已不知去向,一向行为刻板规矩的他,做出这等反常举动,引起邻居一片啧啧声,邻居七嘴八舌作了假设,最后都被一一否定,随后是长久的沉默。当仨弟母亲在床头柜里翻到储蓄存折卡时,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在场的每个人,仨弟家陷入莫名的惶恐。</p><p class="ql-block"> 第三天,消息传来,厂里保卫科接到派出所的通知,有人在郊区很偏僻的一条无名小河里发现了他,岸上整齐地放着一双半新旧的黑色皮鞋,一块手表和一些零钱,没有只字片语的留言,全然看不出死者生前踌躇不决的痕迹。</p><p class="ql-block"> 仨弟做了一件唯一按自己意志决定</p><p class="ql-block">的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版画:《我的》作者:吴晓申</p><p class="ql-block"> 其他图片:网络转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