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叫毛家巷,坐落于一座浑圆的山坡上。<br> 毛家巷四面环山。<br> 山不高,独立成岭,很突兀地横在盆地上。村东面是近子岭、西向为对门岭。这两座在十里八村负有盛名的山岭,却与村居一般高,硬生生地将村居有如肉夹馍般地夹在中间,横生一种趣味。比村居还矮的、依山命名的有浒里山、围家园子山、飞机坪等。<div> 故乡地下水源充沛,每到春雨季节,站在思源井旁,就能听见井底传来呼啸的声音。故乡有很多水井,水井都处于低洼处。在盛夏瓜果飘香的时候,故乡人担回井水,将瓜果浸泡在井水里数分钟再品尝,竟然是格外的沁凉、可口、香甜。在物资贫乏的年代,倘若家里来了客人,长辈们就会到供销社购买一瓶廉价、却货真价实的高度酒回来,摆开小饭碗,根据各自酒量的大小,往小碗里斟入高度酒,再添加适量的白糖和井水,端上自产的葵瓜子、花生、红薯片,就是招待客人的最高礼节。<br> 故乡人好客,哪怕是打肿脸皮充胖子,也要伪装得大方大气。这一切,恐怕是缘自于故乡山水融合的灵性。<br> 早两年,我在1992年编撰的《湖南古今地名词典》上查到毛家巷词条,前后不过百字,简而概之地说明毛家巷历史形成时期约在明朝洪武年间,距今600余年。对于一个平凡的村居有600年历史,虚荣心极强的我是否有种血液膨胀和洋洋自得的荣耀,因此,我总是想方设法地要回毛家巷了解原本的历史,特别是故乡的风土民情、人文典故、迁徙而至的历史背景,还有地名故事与传说。因了故乡是一弯小时候丢失的月亮,它不再挂在树梢;因了故乡的雨幕不能再回放儿时的童真,它已被风吹走,因而,我无法抵达故乡去触摸那山那水那人,只好望着故乡的月,在记忆力搜寻童年的往事。<br></div> (网络图片) 大年初一,就是我最难忘的故乡情!<br> 故乡的大年初一,是隆重而又温馨的。这一天,大地红鞭炮宛如一个换上嫁妆的新娘,不断地拥抱和亲吻着故乡的肌肤。<br> 大年三十守岁后进入初一凌晨梦乡不久,毛家巷街上就不断想起隐隐约约的鞭炮声,我枕着鞭炮声迷迷糊糊地睡到天亮。<br> 这天,所有贪睡的人都不需要喊醒,一大早就很自觉地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给长辈拜年。<br> (我的父亲) 父亲一直以来没有睡懒觉的习惯,天刚蒙蒙亮起床,然后,就是一番惊天动地的咳嗽。他咳嗽仿佛是打雷,一家子人都要被他咳醒。父亲的咳嗽,有故意大声惊扰之嫌,因为他没有任何疾病,更没有支气管炎。他的咳嗽,无疑是起床号,全家人都不得不起床,谁也不敢卷缩在温暖的棉被里,终归,父亲长期在外地工作,一年才回一次家。娘是最先起床的,早早地往锡壶里灌了胡子酒,放在塕坛(谐音)中温酒。<br> 父亲与哥哥都有喝早酒的的习惯,这大约是一种遗传罢!<br>哥哥起床后的套路与父亲差不多,披衣起床,赤脚沓一双布鞋,然后,努力地大声咳嗽,没有目的地飞吐一口痰液,揩一把鼻涕,再用手搓搓脸,对着父亲喊声“爷”(谐音:俹,爸的意思),就一屁股坐进用稻草编制的“狗窝”里抽烟。娘端来一张樟树做的小方桌架在火炉上,炒了两个菜给父亲和哥哥下酒。<br> 菜是汆汤鱼,配上黄花菜、黄雀肉、蛋丝,杂烩成一碗清香的佳肴,再佐以炒腊猪耳朵和花生米。我喜欢闻酒的香味,也特别喜欢闻父亲嘴里呵出的酒香。起了床,我有些撒娇般地依偎在父亲身旁,父亲把我拉过去,夹在两腿中间,夹一点肉给我吃,并顺手用筷子在酒杯里蘸一下,放在我的嘴皮上,算是给我酒喝了。哥哥则不然,端起他的酒杯让我喝,父亲立马摇手制止。<br> 等我们一家全部起床、洗漱毕,娘就催促父亲和哥哥快点喝酒,准备挂红。<br> (我的哥哥) 我家的堂屋里摆有一张红漆八仙桌和八张太师椅。桌与椅的油漆是非常有讲究的,漆工技术算得上一流,几十年来一直光鉴照人。桌椅的图案雕刻当属上乘之作,一刀一工,彰显了湘南雕刻技艺的大成。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因为我与娘迁移零陵东风镇,而哥哥对这些物件又不甚了解的缘故,桌椅床等雕花物件,被哥哥日复一日地送进柴火灶,化作烟囱外妙曼的舞者。后来听父亲叹息地说,抗战前夕,父亲的姑母先萼让姑父范佑希(谐音)派车从衡阳装了两车家具运回毛家巷,家具都是香樟、柚木做成,古香古色,讶异了毛家巷人叹为观止。同时运来的还有一副铜床,铜床制作很特别,雕龙画凤,熠熠生辉。夏天往空铜柱中灌入井水,铜柱则冒出冰冷的水珠,铺垫一张草席躺在其上,纵是神仙也无法享受的凉爽。冬日,烧一壶滚烫的开水灌进铜柱,则是热气腾腾、暖暖和和。我的爷爷好酒成性,为了满足酒瘾,他用锯子不断地锯掉装饰在铜床上的花花草草,以廉价的代价去换取廉价的酒,过一把酒瘾,逐渐的,铜床就残缺不全,不小心碰撞上,还刮伤手脚,惹恼了的奶奶把心一横,就请人把铜床扛到常宁县城卖了。<br> 爷爷一生好酒,在大灾难的第二年,全身浮肿的爷爷眼露渴望的神色望着我娘说:“群英••••••我••••••熬不过••••••了,你帮我••••••找几••••••滴酒••••••润润••••••喉咙,我就••••••甘心了。”娘二话没说,站起来就朝本街原来做酒卖的欧斯茂家里去找酒。好不容易在堆积的酒坛子里东一滴、西一滴凑了半两残酒,便急急忙忙赶回家交给奶奶。<br> 奶奶储有长长的指甲,略有三寸长,细如春葱,配以工艺精美的银饰指甲套,格外养眼,这是抗战时期奶奶的瞬间风光,源自于父亲的姑父四川军阀范佑希的惠赠。解放后,奶奶不再显山露水,她的指甲就用胡子酒保养,以及她的头发。奶奶很会保养,茶油、胡子酒是她经常用到的“保养品”,七十余岁乘风而去南海拜见观音,一头发丝尚乌黑发亮。<br> 奶奶接过娘递上的酒,用指甲舀一点放进爷爷张开的嘴巴里,爷爷的眼睛就燃出一丝丝亮光,然后就惬意地合上了眼睛。娘经常对我说一些家史:“你唙唙(爷爷)走了,你吖吖(谐音:奶奶)还不断地往他嘴里滴酒。这人也奇怪,人都走了,可是,滴进嘴巴里的酒还咽得下。断气后,我还听见你唙唙喉咙里传来清晰的“咕隆”声,那是酒下喉咙的声音。”这是后话,我将在在另一篇文章重新提到。<br> 父亲和哥哥飞快麻利地喝完早酒,就一起来到宽敞的堂屋。<br> 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期之前的逢年过节,我家的堂屋正中都要悬挂一立轴,是一张彩色人物画像,我的哥哥和姐姐应该见过。<br> (我奶奶,是坐着的) 人物画像是我家的先人,先人是谁?无法知晓。画像上的人物面容清瘦,顶戴花翎,身着朝官补服,前胸正中绣有一只凤凰,脚穿朝靴,文雅可亲。<br> 我家住在高山寺17号文化大院时,父亲曾说,立轴上人物工笔画像是光绪皇帝的老师翁同龢亲笔所画,究竟画的是毛家哪位先人?在他的记忆力,找不到先人在朝廷为官的佐证,家谱里也没有记载。如果没有人在朝为官,为什么大名鼎鼎的翁同龢要亲笔作画?又是谁能够请动一代名师翁同龢为毛家先人画像?又是什么原因这画到了毛家,成为过年过节必然挂像祭祀的主角?<br> 这应该是一个历史的谜!<br>谜底无法揭晓,也就永远是一个迷的漩涡,就如我家出现薄如纸的白玉碗、黄黑两种不停材质的玉杯等。<br> 关于翁同龢的画,在第一次住房改革时,面对无法承受的几万元购房款,我的父亲沮丧着说:“要不是你娘把翁同龢的画烧掉,买十套这样的房子都易如反掌!”娘则说:“当时搞形势主义,斗私批修,藏得住?!”父亲无奈地摇摇头,又问:“还有二十个景德镇产的白玉碗呢?”娘说:“原来打烂了几个,1977年我们迁来零陵,有十个白玉碗藏在堂屋的阁楼上。后来我回去寻找准备带到零陵,就再也没有找到了。”父亲说了句“败家!”便唉声叹气地进了书房。<br> 我无法还原上世纪五十年代我的家人是如何祭拜画像上的先人的,只是后来听娘说,画像是用绸缎装裱的,人物画像色彩光艳。有一天,上升大队(之前的毛家巷大队)支书贺礼启对娘说:“毛家嫂子,你家里的画像赶快烧了,现在都在清除迷信,搜出来就不好了,要跟上形势,莫被抓了典型,赶快拿到大街上当众烧了。”<br> 那段时间,毛家巷街上都是背着步枪的民兵,明晃晃的刺刀在太阳下闪烁出刺眼的光亮。娘听了,心里害怕,就从阁楼上把翁同龢的画像,还有其他花鸟画,一大捆,抱起放在门前的青石板上,请来大队干部作证,一把冲天火光,将这些名贵的画作化为一缕青烟。<br> 我家砖木结构的堂屋很宽敞,能摆七八桌酒席。毛家巷街上谁家摆大酒,我家的堂屋理所当然就成了上宾席。<br> (我的父亲母亲) 我们家挂红的仪式既庄重又活泼。在娘的指挥下,一家人全部来到堂屋。堂屋正对大门的西面,也就是天地君师神龛下方,设有一张红漆八仙桌,娘早就在桌子上摆了一个大全盒。全盒里放的是红枣、桂圆、花生、瓜子、油炸红薯片、米片子和糖果饼干,中间放有一叠用红纸包成四方形的红包,堆成宝塔状,俗称挂钱。<br> 看见挂钱,我就猜测娘发给我的是一个还是两个,如果是一个,只有买鞭炮耍,如果发两个,可以存起来去常宁县新华书店买小人书,于是,我的眼睛不断地在挂钱上溜一眼,又把娘好看的眼睛望一眼。娘的心思在一家人的心上,根本没有理会我的眼神。她让哥哥放了一挂鞭炮后,站在桌子前把烫好的胡子酒筛进酒杯,酒杯里放有一枚红枣。不喝酒的,斟有一杯滚烫的热茶。<br> 一切程序完成,娘让父亲举杯说话,父亲就笑容满面地举杯祝福,并说些一年到头大家辛苦了,新年还需加油干的官面话。娘也举杯说了些吉利话,把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后,开始给晚辈发红包,晚辈们一个个上前领受,高高兴兴地放进贴衣口袋,生怕被人抢了去。娘晓得我喜欢买小人书,暗地里总要多塞给我一个,这是一种激励,因此,我帮娘做家务也更卖劲。<br> 有了红包,晚辈们各自三三两两地走到一边去了。而父亲与哥哥还会坐在桌前继续品酒,与其说是品酒,不如说是等着娘端早餐来吃。<br> 早餐无非是一碗热气腾腾的肉丝米豆腐,仰或是一碗盛有荷包蛋的面条。我的父亲与哥哥都不喜欢吃米豆腐,用哥哥的话说,呷一大碗米豆腐,一泡尿就拉完了,浑身都没得力气。<br>娘喜欢吃米豆腐。据街坊长辈说,你娘呷米豆腐蛮很,大海碗可以呷好几碗。据说,有一年出了正月,家里还有米豆腐没有吃完,娘就邀请街上玩得好的堂客们到家里来呷米豆腐。呷着呷着,几个堂客们在嘻嘻哈哈中提出呷米豆腐比赛。娘一向待人接物都很大方,她经常教导我说:“酒菜是待客的,别人呷了,都会记得,关键时候会帮一把的。”当有人提出呷米豆腐比赛,娘二话不说地从大缸中拿出米豆腐,打成小方块放进鼑锅里煮,再麻利地把肉丝、蒜叶末、姜丝炒香,舀入骨头汤,撒上胡椒粉和辣椒粉烧开,色香味俱全的汤锅就出来了,堂客们便你一碗我一碗地呷开了。娘一口气呷了五海碗,让其她堂客们吐舌降服,以后,娘呷米豆腐蛮很在毛家巷街上出了名,后来,相距不远的狮塘王家铺上、狮塘王家湾里都晓得了,娘的盛名也就如春风般地飘远了。<br> (网络图片) 毛家巷人有团拜的习俗。<br> 大约八点半的光景,街上就有了锣鼓、铙钹的响声。哥哥麻溜地吃了面条,对父亲说:“爷,我拜年克了,你克不克?”父亲没有拜年的习惯,喜欢在家里与儿孙怡乐。他摆摆手说:“我等会带小毛克田野走走。”哥哥则不然,看了我一眼说:“我带小毛克拜年,回来后,您再带他耍。”<br> 在我的故乡,逢年过节有见人发烟的习惯,且不论大小,一视同仁。<br> 哥哥十二三岁跟爷爷学会了抽烟,食指与中指夹烟,天长日久熏得焦黄。初一拜大年,是获取烟的良机,他岂能白白浪费这个机遇?征得父亲的许可,我和哥哥来到人群密集的街口。<br> 在街口,写有“毛”字的红、黄、绿旗帜在风中高高飘扬。<br> 擎旗人多是青年壮汉,他们把旗杆抱在怀里,用左手拢住,右手腾出来抽烟。耍狮子、舞龙的人,身穿红黄上衣拱手拜年,嘴里客客气气地说着拜年的话。踩高跷的、划旱船的男女,相互间随口捎几句带有调侃气息的山野俚语,让人群不时爆发出快意的欢笑声。<br> 哥哥是指手画脚的人,不耍狮舞龙,也不参与表演。是局外者,又非局外者,很多的细节需要他的指点。谁没有做好,他眼睛一鼓,就要骂人,很多人怕他。比喻我的老表们都怕他,遇上节日,看见他都绕着走。吃饭同他坐一桌,格外拘谨和小心,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一个不高兴,不分场合地就开始国骂。骂归骂,哥哥的心忒好,不欺负人、不害人、也不损人,不论大小,进了家门,有吃无吃总要张罗一番,尽其所有地拿出来招待,这一点特别像娘,也就获取了无形中的人脉关系。因此,在十里八村,一提起“袁太脑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br> “袁太脑壳”是哥哥的绰号,暗喻他像袁世凯一样,有一个大脑壳,也是故乡人对他高看一眼的缘由吧。如果没有记错,给哥哥取绰号的应该是毛先东,他是傅作义的兵,后来,在京城随傅作义起义,是毛家巷唯一到过北京的人。我和弟弟的绰号是一个时代的产物,我的表姨爹毛朱斌叫我“刘少奇”,他还经常以打油诗道“画个刘少奇,是个厚脸皮。”而我的弟弟则被毛先东谓之“吴法宪”。毛先东一家对“吴法宪”很好,我与娘迁到零陵县东风镇后,娘就把“吴法宪”寄养在毛先东家,他们一家虽苦,但是,对他们眼里的“吴法宪”却一直疼爱有加。<br> 团拜的第一站是下湾,我家这一脉是从下湾搬到上湾来的。如前面所说,毛家巷聚落群是一个混圆如珠的山坡,下湾人居住在坡的下面。后来,上湾毛姓逐渐增多,沿街又砌有两排房子,形成一条巷道,好事者称之为毛家巷。有巷就有墟市,从清朝开始,毛家巷街上就出现了酒肆、伙铺、饭铺、铁匠铺,应有尽有,一应俱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墟市宛如浓霜打后的山花,凋谢在冷冷清清中。<br> (网络图片) 下湾是老祖宗从江西迁徙居住的地方,拜头年要给老祖宗磕头,给宗亲拜年。<br> 乡俗习约天成。<br> 下湾的宗亲早早地就把红地毯从禾场上铺到祠堂里,看见上湾的宗亲来了,大地红就欢快地炸开了,人在烟雾中穿梭,庄严肃穆的毛家祠堂飘渺在节日的氛围中而若隐若现,仿佛是谁绘出的水墨丹青。<br> 传递至亲温馨的香烟一根根地散发到每一个人的手上,客套的话语温暖了这个冬日的暖阳,再在胡子酒的浓郁中,每一张红扑扑的笑脸如同山野绽放的山花。我无法知道口袋里装有多少的香烟和糖果,当口袋装满时,我立即飞奔回家倾空口袋,又箭一般回到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接受赠与。<br> 团拜后,哥哥问我接了多少烟。我告诉他有很多,也有一些卷烟挤烂了,哥哥就笑笑。<br> (网络图片) 在哥哥的抽屉里,有一个比巴掌还小的手工卷烟机,对于卷烟机的出现,我是非常佩服时人的聪明与才智的。<br> 卷烟机用樟木做成,在印象里,做工艺非常不错,哥哥要卷烟时,总是喊我帮忙。后来,我出差到天津,在一个小作坊看见如初般的卷烟机,心里多了份念旧,脑海里就在回放哥哥当年卷烟的场景。征得作坊老板同意,熟捻地做了一盒卷烟,算是一种怀想。<br> 下湾团拜结束,有的人回家,有的人继续各家各户拜年。哥哥又带我去一家家一户户拜年,无非是再次接受别人的卷烟,喝几杯香甜的胡子酒。遇上与哥哥关系较好,或者受过我家恩惠的人家,则要胡子酒冲鸡蛋给我与哥哥喝,有一次我竟然喝醉了,在床上躺了一天。<br> 拜罢年,回到家,娘便张罗中饭。<div> 毛家巷的习俗是初一不拿刀,所食的是大年三十的剩饭剩菜,当然,青菜是必不可少的。在我的记忆里,嫂子的白菜煮油豆腐是最抢手的。<br> 嫂子把铁锅烧干,夹数块肥肉放在铁锅里炼出油,放入适量盐,将用手掰碎的白菜入锅滑炒,下入撕破的油豆腐、蒜叶快速翻炒,撒入辣椒粉,舀一瓢井水大火煮开收汁,装碗出锅前,用筷子夹一点豆油放进去增味。红白绿相间,看一眼,让人食欲大开。<br> 年初一的中饭照例要出十个菜肴,隔夜的菜肴浸进了油盐味,吃起来格外爽口。父亲爱食家禽内脏和鸡鸭屁股,哥哥不失时机地把这些夹给父亲,为的是能够和父亲多喝几杯而已。<br>我家吃饭没有过多规矩,上桌开吃,原则是吃饱就行。<br> 父亲上桌吃饭的速度非常惊人。<br> 父亲爱酒,一日三餐都要喝,但是,酒量少,酒瘾大。他一手端杯,一手拿筷,三杯酒过后,任谁怎么劝,决不再端杯。酒毕,一碗饭,约莫三两米吧,三下五除二扒完就去床上休息,这是雷打不动的法则。<br></div> (网络图片) 午休毕,父亲就带我去街口上的毛十八家拜年。<br> 毛十八与我爷爷同辈,两人是同堂兄弟。按辈排行,乡人尊称我爷爷叫毛十五爷,称毛十八为十八公。十八公一生没有生育,在贺家湾里抱了一个远房亲戚的孩子当继子,也就成了我的叔叔,他叫毛哲宝。<br> 毛十八,吹喇叭。<br> 这是毛家巷小孩子嘴里的顺口溜,而我是断然不敢说的。<br> 毛十八是方圆几十里吹喇叭的好手,谁家有红白喜事,他就带一把喇叭吹它个山花烂漫,或是呜咽声声。他的生意很好,每一次回来,都要让十八婆婆送一碗合菜给我们家分享。<br> 爷爷仙逝后,父亲对毛十八非常孝顺,回来探亲,都要拿一瓶酒、一斤白糖去看望。<br> 在我的记忆中,毛十八很精瘦,头戴一顶无檐黑纱帽,身着一件蓝黑色的短褂上衣,一年四季佝偻着腰,一张脸就像在太阳下晒久了的红薯片,一点黑斑、一条肉纹,都非常明显。他的两腮干瘪、软榻,好像屋后烂了的无花果,被蚂蚁蚕食得只剩下一个空洞。<br> 毛十八屋后的无花果树有三棵,叶繁枝茂,果实成熟了,惟有我能够采撷,其他人是万万不敢伸手的。十八婆心灵手巧,将食不完的无花果切片晒干,是佐酒佐茶的天然食品。<br><div> 父亲落座,十八婆婆就温胡子酒,端出瓜子、花生,自然,无花果干是少不了的。毛十八见多识广,说些乡野趣事给父亲听,也说些戏剧片段与父亲探讨,什么《薛仁贵东征》《风波亭》《穆桂英挂帅》之类的。父亲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分管衡阳地区的戏剧,也改编过传统戏剧,对戏剧的理解非同一般。为了让毛十八高兴,父亲就附和他对戏剧的评说,还不忘夸奖几句,同时,也会指出一些糟粕的东西不应该广为宣传。叔侄两谈得兴高采烈,不觉天色将晚,毛十八要留父亲吃了晚餐再走,因了毛十八家非常清贫,父亲就婉言谢绝,临走时,拿出十元钱给毛十八,算是拜礼。而十八婆婆则往我的口袋里装红薯片、花生和瓜子,直到两个口袋鼓囊囊的。<br></div> (网络图片) 晚餐较为简易,因了家里人多,通常也要整八个菜肴。连续两天的油腻,小孩子嘴巴不再贪婪了,利索地扒几口饭就去放鞭炮。这时,哥哥的老庚加铁杆兄弟王承前就会来家。<br> 王承前喊父亲舅舅,是根据狮塘王家湾里的排行喊的。我奶奶的娘家在狮塘王家,王承前家是从狮塘王家搬到毛家巷的,按辈分,叫我父亲舅舅,属于晚辈。而在毛家巷,他叫我娘为嫂嫂,我的父亲就成为他的哥哥,按毛家巷的辈分,王承前与我父亲平起平坐,我哥哥自然成为他的晚辈。<br> 哥哥有个性,从来不按辈分喊人。<br> 告唻叽是先字辈,与我爷爷同辈,哥哥喊他的绰号是格外响亮的。他喊王承前喊得顺嘴,王承前当大队支书的那些年,别人都喊王书记,只有哥哥站在街上扯着嗓门大喊“王承前”。每当我想起这些复杂的辈分,心里就纠结,也为这些扯不清的辈分胡乱喊叫过,引得别人嘲笑。<br> 王承前上午来给我的父亲和娘拜过年,现在过来,主要是抢(抢:邀请的意思,赶在别人面前趁早请客)父亲到他家去呷点心。故乡人将呷厊(谐音:夜)饭称为“呷点心”,在某个程度上,呷点心也不一定刻指厊饭,可以在呷完厊饭后进行,类似现在流行的吃夜宵。<br> 基于王承前的盛情,又在哥哥的劝说下,父亲带上我到了王承前家。他的堂客娇妹子很能干,早就煮好了四个菜,温了胡子酒在恭候。<br> 哥哥是来惯了的主,不似我和父亲般拘束。他拿来几个碗就主动斟酒,还不断喊父亲呷菜。<br> 在呷的档口,又有人过来抢父亲去“呷点心”。王承前就笑着对来人说:“老舅刚到我屋里屁股还没坐稳你就来抢客,咯咋点心还呷不呷?”如果是玩得好的哥们,马上就回答:“干脆合一伙,到我屋里呷点心,免得左等右等。”说完,就会征询父亲的意见。通常,都是哥哥代为做主。如果王承前也同意,就拿上装了酒的锡壶,一伙人前往这家。面对如此场景,娇妹子就歉意地笑着对父亲说:“这几个癫子,在折腾您老人家。”<br> 呷点心,可以呷到半夜鸡叫,一伙子年轻人嗨狗油无边无际。父亲有早睡的习惯,看见小年轻狗油嗨得火热,就恰到好处的带我回家。<br> (网络图片) 初一的毛家巷之夜,是属于年夜的。满街的大地红鞭炮碎纸如同铺上毛茸茸的红地毯,踩在上面柔软、温馨。一溜排开的屋宇,煤油灯在窗棂前舞动,恰是顽童提着小灯笼在黑夜里行走,给年初一的夜晚,凭增了祥和的气息。<br> 鸡啼了,传来谁家“吱呀”的关门声,哦!明天,该是大年初二了。<br> 毛家巷的上空,有星星在闪烁,对我眨巴着美丽的眼睛,仿佛在给我讲述关于年的精彩童话。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