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高山仰止

内优外欢

　　王医师一手专攻疼痛的绝活早被业界垂涎。刚退休，就被朋友快人一步抢先请到家乡某医馆行医镇馆。晚来一步的主处心积虑各种金钱和情感加码虽没能挖掉墙脚，仍不甘心，最后医生碍不过面子，分出某些休息时间不定期出诊。

本是闲云野鹤的梦想生活还没开始就破灭了。他只要干，劲头就被一种看不见的东西铆得很足。那种东西似乎都能让国家改变退休年限的主意，国家有可能怀疑给60年代退休人良好的社会保障和养老服务给得为时太早。

一个生活富足，有名望有声誉有40多年行医经历的人退休后还在过着透支体力全天无休的日子，显然是不值得称道的。

医生，你为什么不学会say no?

既然答应干了，就得好好干啊。

那也不必搭上下班时间治疗没有常识踩点前来的病人呀！

他来都来了，就是需要医生了。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如果是我，我会怎么办？我内心的答案让我瞬间矮了一大截。也许我可以偶尔奉献，但自我生存空间绝对不愿被人情，面子，义气，地位，关系挤得那么满当，狭隘和逼仄。

不过无论如何， 先前在我眼里的那个抽烟，喝酒，很凶，很专断，好面子的老头因此变得年轻，仁慈，高大起来。

我对医生认识上的全面改观始于一次关乎好酒的凡尔赛式的聊天。“贵州某行行长邀请我去当地喝最正宗的茅台，我哪有空。”或许是信息量太大，被压缩处理的耗时有点长，我反应了半天才发现医生的头部上下摆动，嘴巴横向抿闭，眼乌珠带着光芒冲出眼眶的样子是对我回应的期待。

“哦哦，医生的关系网好大呀。”

“不是，这是我曾助学过的一个小辈，姓周，今年大概要40岁左右了，叫我王叔。”比起之前的去当地喝茅台，这条信息描述得相当平实，仿佛说它的并不是先前的他本人而是他携带于体内的另一个人。

我忽然觉得这个医生除了抽烟毒人，身上有隐隐的美德。

小周是武汉人，爸爸老周年轻时在武汉经商办企业，但时运不济，经营不善，破产后，与妻子离婚，只身离乡，到湖州某地投奔亲戚谋生。没过多久，亲戚脸色就不大好看。本是心气甚高之人的老周，当即结束抬头看脸的日子，经人推荐，跟着工程队的人打工干体力活。

机缘巧合，在某局干活的时候结识了王医师，老周满腹才华，又一手漂亮的钢笔字引起王医师的注意。两人便开始了把酒言欢的交往。

老周当时已有三个孩子，两个女儿，最小的是儿子。破产除了导致离婚，孩子也跟着相继辍学。

盘了盘老周能挣的苦力钱，即便不谈还债，能管上孩子们的一日三顿都算上天眷顾。老周确实无力供学。

老周的困境成了王医师的心病，孩子辍学是最大的病灶。

只是在渐次深入的交往后，老周凡事都跟王医师交底。其实老周的夫妻感情相当好，离婚不过是规避债务分担，不让妻子受牵连的无奈之举，而且妻子手很精巧，会做油条，各式包子等等。那个没有网络分享信息的时代，这种手艺的习得相当难得，它全靠手手相传练就而成。

王医师提议这手艺在湖州可以挣一份糊口钱，老周便让妻子也告别老家，同来的还有他们的三个孩子。

找容身之所，买设备，找摊位，摆摊，为两个大的女儿找工作都成了王医师的事。那个年代的人大多没有全面的文化和爱的教育，生活工作学习充斥斗争哲学，经过“三年”，“十年”的人最现实的愿望就是过好自己。但知遇来的时候，他们却会有过命的交情。王医师为他们各种倾力周旋，谁都以为老周一家是王医师的亲戚，不能为难。

老周再度请王医师出力，再帮小儿子也找个打工的活。

孩子那么小不得求学，耽误的可是一辈子的人生。王医师跟爱人一商量，当晚送去1000元人民币，让老周安顿孩子住所，孩子一定得回武汉继续上学。那时医生自己的月薪是一百元，爱人是八十。

小周那孩子从小聪明，顺利靠进重点高中，后来考入外省某985高校，计算机专业。毕业后进入银行系统，成绩斐然。老周一家在湖州也干得风生水起，日子有了起色后，又返回了武汉。

小周被提拔后去各地挂职锻炼，曾有一次王医师在河北邯郸业务培训，小周要从北京赶到邯郸陪王叔吃个饭。

后来小周成家后，定居贵阳。知他王叔爱酒，就想安排王叔到产地喝正宗茅台。只是一时疫情和工作时间的限制，未能成行。王医师提起这事，情绪翻涌。感怀，自豪，向往，遗憾，欣慰都清晰地写在脸上。我在那种情绪的表皮层下挖出刻在骨子里的人性品鉴：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

再度整合一些信息，他去养老院为老人义诊，还给每个老人塞红包，请自己的小学和中学老师一年一聚，资助技校的孩子上学，他无意透露的一些行为完全超越了我最初以为的高收入人群回馈社会的浅薄认知。

君子之德，高山仰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