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记我的二叔

大地无垠

【按】一个老人，三子一婿全都在青壮年时或因事故，或患重病去世，如今八十六岁高龄，仍种地养猪做手工，身体非常硬朗，经济上还时常周济乡邻。他，有着怎样的经历？是什么铸就了老人这么好的状态？

20多年前的一天，我在家中收拾书柜时，第一次见到余华先生的《活着》，于是几乎站着把它看完。书中老人的命运和精神，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脑海里。许多年过去，我发现，像有老人这般命运和精神的平凡人物在我们这个世界上真实地存在着。我的二叔，就是这样一位。

一 出生

二叔是四川遂宁乡下的一位农民，出生于1936年6月，今年已86岁高龄了。在家中排行老三，上有姐姐、哥哥，下有两个弟弟。我的父亲就是二叔的哥哥。

解放前两年，二叔在村里的庙上读了将近两年的旧学。读的是三字经、五字经。

在叔叔们的口中，一家7口人，主要靠我的奶奶在种地之余通宵编背篼支撑着，家里过得很清苦。这种清苦从二叔的体形上得到了非常深刻的体现。夏天，二叔常常光着上身干活。即使刚刚吃过午饭，我依然觉得他的肚子很瘪很瘪，特别像村里山上的岩洞，当年让不谙世事的我好生纳闷。

二 老伴

1959年，二叔和二婶见面相亲半个月后就结婚。当年二婶17岁，是遂宁城外河坝里的人。改革开放后，河坝地区的地理环境和发展远远好于乡下，但当年地里出产的粮食却不及乡下山区。所以，二婶的父母就将她嫁给了二叔。

二婶基本上没读什么书，有眼疾。我们老家的话，称为“鸡猫眼”，症状是白天眼睛很正常， 可一到傍晚（鸡进笼子的时候），眼睛完全看不见，除了有光。这种病，网上说叫“夜盲症”，是严重营养不良造成的。这种说法，应该很符合当年的社会状况。结婚不久，由于眼疾，二婶去村里水井挑水时掉了下去，幸好及时被人发现，幸好没有受伤和发生不幸。从此，在几十年的相依相伴中，每到夜幕降临，二叔还需要照应有眼疾的二婶。

三 子婿

二叔二婶分别于1961年、64年、68年和71年生育长子、长女、二子和三子。

1989年夏天，长子和三子，与村里一位堂兄，以及邻村的村民一起出去打工。在结束两三个月短暂打工返回老家的途中，由于长途客车掉进河里，两兄弟和同村的堂兄以及部分乘客一起遇难，幸有同去的邻村幸存村民报信。村支书带队去事发地处理，除带回骨灰盒外，还有每人5000元的伤亡赔偿金。二叔回忆说，当年稻谷5角钱1斤，一条命只值1万斤稻谷。当年长子才28岁，三子才18岁。

二叔长子和三子的命运如此，二子呢？

1982年底，14岁时，二子得脑膜炎，在床上躺了数月，严重时不能说话，意识也不是很清醒。他只比我大几天，当年我正在上初三。我还记得，我放假去探望他时，他只能转动一下眼珠。经过差不多一年的治疗，基本康复，但却落下了跛脚的后遗症。1993年，再次患同样的重病，经住院治疗，康复。2008年底，因脑溢血去世，年仅41岁。

二叔唯一的女儿结婚成家后，生养了一女二男。女婿因为早年在矿石场打工，得上了矽肺病，久治难愈，于2013年不幸病逝。

二叔全部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婿，都在青壮年时，或因事故，或因重病，先后离世。三次四命，骨肉至亲，白发人送黑发人，伤痛何堪！

后来，直到现在，提起自己的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婿均早逝，二叔除了痛心之外，感慨自己没有在1989年夏初，也就是长子和三子外出打工之前，患重病去世。他说，如果那年去世，膝下儿子女婿都是齐全的。

四 病患

二叔一生中，除了经历丧子丧婿之痛外，还经历过好几次大病。第1次是1989年初，患慢性咽炎。食物吞咽以后，总感到难以下肚。第2次是2006年，胃大出血。住院时，口中的血都能喷洒到临床。当年幸亏送医院抢救及时，才保住了性命。2016年，因前列腺炎，也曾住院治疗。

五 养家

1964年，28岁时，二叔曾到江油钢铁厂当工人，三四个月后因特殊原因主动离厂回乡。除此短暂时段之外，二叔整个一生都在老家务农。

由于我爷爷和奶奶积攒的家底很薄，二叔成家养子之后，只分得了一间半房子。后来自己买了合作社的房子，经整修后居住。很多年里，都靠借钱度日，在合作社时就是超支户。直到1989年，得到两个儿子的伤亡金，才还清债务。

为了帮助唯一的儿媳抚养孙子孙女，二叔总是常年如一日地不停地劳作。白天种地，晚上编背篼，同时还养猪养鸡。几十年含辛茹苦，总算帮衬着儿媳把孙子孙女抚养成人。

六 晚年

多年以来，直到现在，二叔和二婶，与儿媳孙子都是分家立户单独过。

二叔和二婶依然还种着地，面积不少，主要是其他村民因长年外出务工弃耕的地，将近一亩。种地主要靠二叔。他白天基本上都泡在地里。种地时，站着不行就跪着，肩挑不动就背，背不动就用小独轮车推。当四婶向我介绍二叔种地的种种情形时，我禁不住热泪盈眶。

种地之余，二叔依然还在编背篓。由于做工精细质量好，在最近的小集市上，现在一个能卖30元钱。二叔还依然喂鸡喂猪，种地产出的粮食就成了鸡饲料猪饲料。只要是冬天回老家，在我离开老家时，二叔总要杀一只鸡，让我带回来。

大家知道，多年前，我国政府已经取消了农业税。不仅如此，还给低收入群体以救济。现在，当地政府给二叔二婶的救济补助金包括：低保户每人每月200元，满60岁每人每月100元，80岁以上高龄老人每人每月25元。

通过自己长年如一日地艰辛劳作收成，加上政府的救济，二叔完全能应付老俩口的日常开支，不仅如此，如果村里有人家出现资金周转困难，他还会主动表示可以出借。按当地习俗，一般村民之间借钱是不付利的。有好心人提醒他，借出去的钱能不能收回来，他也急人所急，不以为意。

二叔和二婶的身体也很硬朗，很健康。前不久我回老家时，曾看过二叔的体检化验单，几十项检测指标里只有一两个箭头，可以说是多年以来我见过的最好的体检单，二婶的化验单情况也差不多。

“说起过去的伤痛经历，都是泪呀！只有不去想！”谈到现在的生活，二叔很感激赶上了好时代，感激党的政策好，对生活充满了信心。

想到二叔一生经历多次锥心之痛，八十六岁高龄仍坚持耕地不缀的行动习惯；想到二叔自立之余还周济他人，并且感念赶上了好时代的心胸心态；想到二叔仍硬朗的身板和身体状况；我坚信，二叔一定能百年长寿。

二叔能历经如此多的艰辛、伤痛和磨难，迎来晚年的幸福，依靠的是什么呢？

七 二叔给我的启示

二叔是如何挺过厄难和艰难，迈入比较安适的晚年的呢？每每想起二叔的经历，总让我感触感慨，尤其是近年来更催我深思，令我振作。

首先，是责任心。《论语》有言指出，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不是靠聪明活着，而是靠责任心。二叔共有3个孙子女和3个外孙。为了减轻儿媳和女儿肩上的重担，二叔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共同担当。

其次，是夫妻情感。二叔和二婶相识半个月就结婚，这让我颇感意外，更让我意外和感动的是，这相识半个月即缔结的姻缘已经过了大半个世纪。由于视力不好，生活中常常是二叔照顾二婶。我经常看到，家族会餐时，总是二叔给二婶夹菜。走路时，有时二叔也牵引着二婶。乡邻都说，从未见他们之间红过脸。这种相濡以沫的夫妻情感，在生活厄运降临的日子里，一定给予了二叔极大的支撑。否则，恐是“独木难支”。

第三，是劳作，终年不缀的劳作。有种说法：“对抗抑郁，走出困境，最好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行动。”近年来我对这句话感受颇深。我相信，二叔几十年如一日，常年累月地将自己泡在地里，一锄头一锄头地掘土，一个坑一个坑地刨地，把常人遭遇厄运时所惯有的哀怨都埋进了大地，换来的是沉甸甸的麦穗和硕壮的瓜果，在抛却和化解伤痛的同时，也带来心里的快慰。不然，空闲下来，难免愁上心头，度日如年。

第四，是与世界和社会联通。二叔常年收音机相伴，无论是下地干活，还是在家做手工，莫不如此，很不同于其他农民。这位四川盆地里的老农的这一爱好，让我想起了地球的另一边，差不多一个世纪之前加勒比海边的圣地亚哥老人，他在独自出海垂钓时最想随身携带和陪伴的就是一台收音机。这是他们无论独自在大山里，还是在大海里，与世界联通的唯一通道。没有这样的通道，一定是寂寞难耐呀。

第五，早年的经历。早年经历筑就每个人的人生底味。早年的经历愈苦愈艰辛，往后的日子，苦亦不算什么，艰辛亦不算什么，相反，际遇的点滴改善，都会让当事人感到幸运，感到温暖。正如老子所言：“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如果早年经历非常顺利，日子非常舒适，二叔还能够挺过中年时遭遇的种种重大磨难吗？由此我也才领悟到人们常说的一句话：“人年轻的时候吃点苦是好事”。如果没有对“苦”的感受感知，怎么会有对“甜”的认知认可！

第六，是农村政策。改革开放实行包产到户以来，特别是本世纪以来，停止征收农业税等一系列政策，使农民负担大为减轻，对低收入群体的救济，更让当事人感受到了温暖。有一种观点说，对待弱势群体的态度，反映和代表着一个社会文明进步的程度。我深表赞同。

后 语

在我年满5岁前的那个冬季，我的父亲去世，去世前在我哥的手心里写下：“大的别读了，小的多读点”。父亲的言传，让我感受到了父爱深深，一直激励着我。他来不及给予我的身教，他二弟以及三弟、四弟都很好地给予了我，是我宝贵的人生财富，将指引我继续前行。

当下正是清明假期，慎终追远是我们民族神脉，从我父辈的身上，我想到：逝者应当追思，生者更当尊敬。对逝者最好的缅怀和告慰就是活着，努力好好活着。

注：图一，家乡夏日田野

图二，二叔在编背篼

图三，2020年8月中央电视台报道俺村青年还乡创业截屏

图四，2023年2月24日，二叔在屋前用钢钎疏通地沟

2022年2月2日首发

4月4日再次修改

2023年2月26日增图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