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

金子

一、年货 　东岗岭俗语：“腊八一过，汉汉糊涂。” 意思是腊八粥一喝，汉民就拉开了“年”的序幕，把积攒了一年，舍不得化的钱都用来置办年货了。 姥姥很是爱好，屋子里定要焕然一新。白墙一定要在年前粉刷一次，上房的仰窗（天花板）一定要再换成最时兴的，就是当下金纸纸方格格的那种，还有炕头的墙面也要穿上墙裙子，床单一定要是新的，被褥也要拆洗得干干净净，晒得绵绵软软。还有绣花的门帘，绣花的苫被单单，柜上定要摆放两瓶鲜艳的塑料花……还要置新碗、添新筷……为了迎接年，东岗岭的女人们一定要让用物非新必净，她们乐此不疲地清洗着，即便是一根绣花针也要洗得锃光瓦亮，摆放得整整齐齐。但最后忘记的总是自己。 . 腊月二十三到了，俗称“小年”，走家串户逛亲戚的，姑爷姑娘外孙子的都要各回各家，准备过年。 年味更浓了！ 民间习俗，“腊月二十三，送灶爷上天”。 先上香，后献灶干粮，然后烧黄钱……灶干粮一定得垫上油和糖，还要献上灶糖。 “灶糖能吃吧？” “还不能，偷吃嘴肿。”小姨接着说，“先让灶火爷吃，嘴涂抹甜了，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 哎，神虽是神通广大的，但在吃这方面神与人都是一样的，都操心下一张嘴。 东岗岭人还流传，腊月二十三，灶爷上天，也就是灶爷回娘家去了。让我一直疑惑着，“爷”怎会有“娘”家呢？其实从古至今，被众人公认的尊贵女性也会被称为“爷”或“先生”的。由此上溯，从最最古老的源头“母系”说起，灶爷的原型或许真是女性呢。 灶火爷是和善的，应该是喜静的，见不得张牙舞爪。所以趁灶爷上天后，人间便成了动土的好日子。小舅抱上大扫帚，上跳下蹿地扫房梁；小姨拿上长灰耙，猴在房顶上捅烟囱；姥爷把红胶泥砸碎，掺上黑头发，他要和泥，漫上房内的生铁炉子，好让炉子省炭易散热。 于是东岗岭的男人们在院子里和泥，女人们则在厨房里和面。 . 炸油饼了，这天，外人是不准进厨房的。 姥姥会揪一疙瘩面，然后捏一个小面人按在铁锅沿上，姥姥说这是“看锅佬”。 无命的东西一旦成人形，感觉这面团就像有了生与情似的。它要坐在锅沿上，还吊着两条长长的腿，感觉像在荡秋千，关键下面是滚烫的油锅啊。 姥爷要试试他漫的炉子利不利，打发小舅去厨房找火。恰好，铁锅里的油泛起了泡泡，大有从锅内溢出来的架势。姥姥赶忙把锅从火上端下，然后把小舅搡了出去，说是嘴馋的人在炸油饼时，是万万不能进厨房的。 “不是有看锅佬吗，怎么会让油泛泡溢锅呢！”小姨故意跌笑。 “好好揉，｀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姥姥喊着。 “我又不是媳妇子……”小姨使气放不过我大喊道：“叶子，给你姥拉风匣来！”小姨一边使唤我，一边使气地踮着脚，蹶着屁股，撑着胳膊揉起来，于是案板不堪重负，“咯吱吱”的呻唤起来。 “咯吱……哐哧……”案板与风匣，还有“呼呼……”火舔油锅声，感觉配成了一曲人世间最美的和弦乐。 当姥姥第二次把锅端上火时，许是看锅佬羞于渎职，一头栽进了油锅里，泛起的油泡漩涡般地从四面聚过来，“滋滋”地炼着看锅佬。慢慢的油泡没了，看锅佬身先士卒，殉职了。随后油饼顺着锅沿一个一个溜进去。进锅的油饼得翻三翻，还得掌握火候，等油饼上色至金黄，然后逐个捞出。 黄灿灿的油饼躺在蒲篮里，香气充盈着整个屋子，关也关不住，它硬是从门缝内挤到院子里，又飘到巷子去……晨雾似的蔓延开来……于是半个东岭都氤氲着一股淡淡的枣香味。 　“油饼中间为啥要戳个眼眼？” “吃起来，容易拿住。”小舅说。 “油吸得多，好吃！”小姨说。 “容易熟！”姥姥说。 我难以分辨谁对，谁错。只盼热油饼温度快降下了，好塞到嘴里。 说起东岗岭的油饼，堪称一绝，它汲取了回汉两族油饼作法的精髓。单是在前一天晚上的酵面水，就是有讲究的，必是要用沙锅熬煮大红枣、生姜、花椒、白糖…… 东岗岭的油饼，小而圆，中间厚，周边薄，吃起不油不腻。酵面时就已和上了清油与鸡蛋，即便放干了也是酥的。 半缸油饼是东岗岭人不能缺的年货，一直吃到二月二。 　　 姥姥的年货，一定得有几卷彩色绉纹纸，她要赶在除夕晚上在大门口挂一个纸做的菊花灯。她还要用淡粉的绉纹纸折几朵小花搁放在被小姨擦得油绿锃亮的夹竹桃的枝叶间。 干奶奶定会说：“粉嘟嘟的，和真的一样。”我记得她大夏天时才说罢，“粉嘟嘟的，和假的一样”。让我一直弄不明白，在大人的眼中到底是真的好看，还是假的好看呢，反正干奶奶回去会连夜赶着给自家的夹竹桃上也坐上几朵粉嘟嘟的纸花。 　一夜之间，东岗岭的女人们会让夹竹桃花层次第开，“春”便在这里酝酿了！ 二、除夕 　除夕来了，意味着以小时为单位，年的倒计时来了。 贴窗画、贴对联、挂灯笼、扫院、洒水清尘、吃年夜饭、然后烧灶马迎灶爷，上香，放鞭炮迎先祖回家……… 在岭上家家户户都宰了一头猪，年夜饭必是丰盛的。这天晚上，孩子们定要啃大骨头，啃得越多越响越好，说是在咬鬼，以保来年的无病无灾。 然而我却期盼着年夜饭后的大拜年。 姥爷算是自家户中辈份最大的了，我几个舅舅领着几个表兄，再加上我小舅会齐刷刷地跪在上房地下磕头拜年。除夕晚上的这一仪式，只限于本家男性间晚辈向长辈的拜年。 岭上年龄最大，辈份最大的当数住在阳路坡头的太爷和太太（姥姥的父母）。 当太阳收拢了它的最后几束光茫，夜还没有完全拉上黑色的帷帐，阳路坡头已传来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我知道这炮声预示着表叔们，舅爷们将在阳路坡头汇合，浩浩荡荡地去给太爷、太太拜年去了。 姥姥说，这晚，小舅是不能去太爷家的，他不是本家。当然小姨更不能去的，她不是男娃。小姨会监督我，姥姥总是说，娃娃家的，那有欧（那）么多的讲究。于是我穿上新衣裳，就跟在人群后去了阳路坡头。 舅爷们进了上房，我也会跟了进去。 太爷和太太早早地坐在炕上。今晚太爷的长白胡子很是飘柔，他肯定洗过，肯定会用他的小梳子梳过的。太太黑色丝绒绣花的粽子般的小鞋总是整齐地码在炕楞沿上。她呢，盘腿坐在炕上，缠着白布的小脚藏在腿低下。 大舅爷上前取香、点香、插香，然后归位。后与众舅爷们跪在地上对着八仙桌，对着书写着先祖的家谱磕三个头。我跟在他们后面，老是慢下半个节拍…… “这是大大（大伯）的。”大舅爷喊着。 院子里呢，表叔、表兄黑压压的跪下半院…… “这是嬷嬷（大婶）的。” 众人毕恭毕敬地又跪拜起来。 静默而又神圣！ 众舅爷起身又向太爷、太太问好，然后各自回家。 表叔们则又聚在一起，又挨家挨户去舅爷家们拜年去了。 （网上下载图片） 　“太太，把你喝茶的黑馍馍给些。”我不知何时盗用了这么一句向太太讨要好吃头的谦语。太太特会说话：“没有黑的了，你看白的成吧！” 我喜欢太太，也会学着她的条城口音把“白”压成四声调重重地说：“bo（白）的嘛，也成！” 太太招手示意让我脱鞋上炕，我知道，她会把晚辈孝敬给她的点心给我。我焐到太太的碎花被子里，太太用小脚捅了捅我，接着在花被子底下给我偷偷地塞了…… 我惊喜、欣喜……我是认得钱的，我已懂得钱的威力了。这是我记事起收到的第一笔压岁钱。我兴奋、激动，它胜过白馍馍，胜过油饼，胜过点心……我感觉它是钱又不是钱，又胜过钱……我语言混乱，无以言表……我不知道应该把它装到衣服的哪个兜里，我只是紧紧地攥在手里。 “太爷的儿子的儿子你叫啥？说对了给糖。”表叔拜了一圈年回来了，他总爱考我辈份。 我看了看糖，又看了看他，说：“表叔爸。” “哎！”他像等我这句话似地响亮回应着。 “太太的女儿的女儿……” “还没完没了，少惹娃，把糖给娃给给……”太太责骂着表叔。 于是表叔给我衣兜里装了一把糖，我趿上鞋撒欢似地跑下了阳路坡。 星星像眼睛似地盯着我，我偷偷地舒开攥钱的拳头，一毛钱，崭新的甩起了“唰唰”响的那种。 我感觉自己喝了一罐子蜜，一直甜到了脚后跟。 三、年 （网上下截图片） 　　子时已过。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几声微弱的鞭炮声，像口哨般的，由远及近。 阳路坡头的鞭炮也隐隐地响了，“毕毕剥剥”如春笋破土。长巷子的鞭炮也响了，“噼噼啪啪”，如火燎原。 全东岭的炮响了，“轰……咚……”春雷乍响。 一时间，千家万户，全中国，全华人鞭炮齐鸣，华夏大地如春雨骤倾。 闹春，迎春，春来了！ 盼年、接年，年到了！ 　　于是守岁的人们，在呵欠声中酣睡了。 年的早晨是静的！辛劳的人们终于可以放慢脚步了。 白云在天空飘；芦花在湖面上摇。 悄无声息！ 静的像姥爷收完麦子，碾完场子，留下种子，码完收成后，躺在炕上鼾声四起的那份坦然。 静的像小姨高考刚完，不用猜题，不管答案，不知分数，睡三天三夜，自然醒的那份释然。 那是年迈的母亲看着疲倦的孩子从外地赶回不在意闯荡结果的那份欣然。 小舅只管躺在炕上缓着乏，姥姥只管掖着被子，姥爷在炉火旁只管端上一锅烟，狗蜷在脚旁打盹，猫横在门坎儿上只管晒太阳……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可以不说。 太阳在升，小鸟在飞……草在萌它的芽，风在吹柳的枝…… 　 . 河岸人家隐隐传来了几声鞭炮响，像口哨般的，一家、两家、几家，空旷而遥远…… 年的早晨便从中午开始了。 午饭必是丰盛的……明明肉是吃不进去了，大人们会变着样的还得顿顿端上来。明明刚吃罢，跟上姥姥再去舅奶奶家，表叔妈又会满碟满碗的端上来……两小时后，又转到姑奶奶家，又是一桌子…… 玉帝派牛传话于民间，说人一天“一吃三打扮”，笨牛不认真听话，把话传错说，“三吃一打扮”。虽是这样人们从未感觉“吃”是负担。但是在正月内，我的胃竟害怕跟上姥姥去亲戚家了。 吃、说、笑、闹、玩……烟、酒、糖、茶、肉……不知饭点似的，表叔妈们永远钻在厨房的灶火前，灶火爷坐在高高地墙上盯着。她们忙着端上……忙着撤下……忙着清洗……又端上、又撤下……忙得让自家人吃，忙得让亲朋吃，忙得忘记了自己吃，忙得连家人也忘了她们，只顾甩着腮帮…… 中国人的传统，年的饭必须是这样的，一顿都不能省。明明胃想喝粥，但嘴想吃肉。 胃只好期盼，初三的饺子了，或许会有些许的萝卜渣渣。 姥姥的手巧，放上馅的饺皮在她手里，就像捏出的花瓣。她包饺子样法挺多，“羊尾（yi）巴”、“银元宝”、“圆草帽”、“白菱角”…… 东岗岭有个习俗，主妇定会在初三的众饺子里包几个塞有硬币的饺子，谁能吃到，谁这一年就会有好运。 我小心翼翼地吃着……兴奋地吐了出来。姥姥会说：“叶子，今年无病无灾！” 小姨吃到了，姥姥会说：“逢考必过！” 小舅吃到了，还没等姥姥开口，他会抢着说：“妈，你又做了手脚！” “吃，话多……今年领个媳妇回家！” 我就纳闷了，为何姥姥年年吃不到包有硬币的好运饺？ 　东岗岭俗语：“吃惯的野狐子比狼都尖（聪明）”。 翻年后，当姥姥的夹竹桃开出第一批粉嘟嘟的花时，我兴致勃勃再去阳路头向老太太讨要“喝茶黑馍馍”时，却听到噩讯，太太殁了。 “嘣噔”一声，我心掉到了冰窟窿里。 我大嚎着跑到阳路坡头，嚎着太太的白馍馍，太太的压岁钱……我学会了哭，却学不会忘记太太。 厨房早已革命了。吹火的风匣早成了古董，煤气灶，电磁炉……年的油饼越做越少，不会忘记的人和事却越来越多……多想学会忘记与逃避，却总是逃不出无奈与孤寂。 　　. “爸，办年货，你要啥？”大女子问。 “三斤花生，清炒的！” “你爸小时候没吃够！”我解释。 “妈，你呢？” “我？两斤沙枣！” “你妈小时候也没吃够！” 人到中年，竟如此简单…… 哎，年是童趣的、甜美的、放纵的、慵懒的……短暂的如童年般一晃而过。 接下来，就是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