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说王维”之四十六

青川三有

故岁今宵尽，新年明旦来

唐开元十五年（727），王维疲惫地回到了长安，见到了久违的家人。
跪拜在母亲崔氏膝下，王维泪如雨下......
“每逢佳节倍思亲”，此时，王维已经在济州呆了五年。
母亲崔氏一直吃斋念佛，容颜更显慈眉善目。见到面色憔悴的长子，崔氏起身扶起王维，缓缓道：“一切随缘，回来就好！”
王维看到，家中一切尚好。弟妹都已经长大，有的已经成家。
且说二弟王缙，刚刚考取“高才沉沦草泽自举科”，打通了通往仕途的路，只不过还没有被授官职。
王维外放济州期间，家里的这片天，是由王缙协助母亲崔氏“顶着”。此时，王缙在长安文化圈，积累了大量人脉。当然，这些得益于哥哥王维，当初打下的牢固基础。
较之王维，王缙的性格外向，人情世故较为圆融，更适合在官场“周旋”。事实上，王缙走上仕途后，发展确实比哥哥顺畅，曾经出任大唐的宰相。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王维赋闲在家，便随王缙一同出游，与长安的友人宴饮，饱览周边胜景，也悠哉乐哉。
且说这一日，王维在路边摊点，发现了一个久违的“美食”——胶牙饧（ xíng）。
王维喜不自胜，立马买了一大包。
胶牙饧（ xíng）？
这是个啥玩意儿呢？值得王维如此兴奋！
这是用麦芽制成的糖，食之黏齿，故名。旧俗常用作送灶时的供品。也就是说，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吃得到喔。
南朝梁宗懔 《荆楚岁时记》：“长幼悉正衣冠，以次拜贺，进椒柏酒，饮桃汤，进屠苏酒、胶牙饧。”
其实啊，这种甜食有些类似于，现在人们所熟悉的麦芽糖。
唉，毕竟好久没有在家里过年了，王维当然十分怀念儿时的“年味”儿！

回忆无疑是美好的。

当天晚上，微醺的王维，嚼着胶牙饧，望着天花板，失眠了......
回想刚刚过去的这个除夕夜，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个令人作呕的形象——济州赵姓刺史。
此君不仅工于心计，而且附庸风雅。尤其让王维看不惯的是，此人喜欢对文人及其作品，无论当朝的、前朝的，均品头论足、“指指点点”。当然，更乐意大众“点评”王维的作品，恨不得让王维承认自己是其“一字师”。
说起过年的安排，本来王维预计着，是准备与崔录事、成文学等“济州四贤”相约，到赵老汉家中小聚，盘桓几日，散散心。因为，王维“独在济州为异客”，期冀以友情冲淡“思亲”之苦。
赵刺史却不允，除夕点名王维当值，不得缺席。
思来想去，这颇有点“为难”的味道。但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你只得忍。
其实，在唐朝也是有“七天小长假”的。
唐玄宗颁布的红头文件《假宁令》写道：“元正、冬至，各给假七日。”
“元正”，指的就是新年，意思是说，春节放假7天；按例，冬至也放假7天。一年里，有这么两个“黄金周”。
唐朝春节，虽然也只放七天假，但是，按“元正前后各三日”放的。也就是说，以大年初一为中心，初一之前放假三天，初一之后放假三天，加上初一，刚好七天假。
当然啦，某些唐朝官员，也不一定能享受到像样的春节假期。因为，唐朝还有两个不成文的规矩：
第一，大年初一那天，文武百官和地方封疆大吏，必须早早地上朝，给皇帝拜年。这很正常啊，也是荣耀。端人饭碗，得服人管。这个规矩，使得京官和地方封疆大吏，不能在初一当天，跟家人吃“团年饭”。
第二个规矩就是，地方行政长官在春节期间，严禁离开衙门回老家。这个规矩，显然断绝了封疆大吏回老家过年的可能性。不过呢，官当得越大，就越有“自由度”。这些官员通常能够随任带家眷，享受天伦之乐，不难。 行笔至此，索性谈谈唐朝人，是怎么过年的。
我们知道啊，春节在古代叫新年，也叫岁节、年节等。
具体呢，三十日，叫除夕；大年夜，叫除夜；大年初一，叫元日。
从古到今，春节活动延续时间相对比较长，扳着指头算算：从腊月的腊祭即“二十三、四”的祭灶，也即“小年”开始，一直到正月十五“上元节”，也就是“元宵节”以后，才算结束。
按照当时习俗，各家各户具体该干的事，有三件：
首先是爆竹，即燃烧竹子，让它发出爆裂的响声，既热闹又辟邪。
有人会疑惑：不对啊，怎么不是“放鞭炮”呢？
这里得解释一下啊，“燃放爆竹”这个习俗，在我国已有2500多年的历史了。《荆楚岁时记》曾这样记载，正月初一，鸡叫头一遍时，大家就纷纷起床，在自家院子里放爆竹，来逐退瘟神恶鬼。
当时，因为没有火药和纸张，人们便用火烧竹子，使之爆裂发声，以驱逐瘟神。“噼啪噼啪”响个不停，令人不得不佩服古人的智慧。
到了唐朝，鞭炮又被人们称为“爆竿”，大概是将一根较长的竹竿逐节燃烧，连续发出爆破声。
晚唐诗人来鹄(?-883)的《早春》诗句：“新历才将半纸开，小亭犹聚爆竿灰。”恐怕写的就是当时，春节燃烧竹竿的情景。
作为来鹄的前辈，王维所见的“燃放爆竹”，亦便如此。
忽然想，这似乎也如现在的“篝火晚会”，也能够“噼啪噼啪”带响。
后来，炼丹家经过不断的化学试验，发现硝石、硫黄和木炭合在一起，能引起燃烧和爆炸，于是，发明了火药。有资料表明，北宋时，中国民间已经出现了，用卷纸裹着火药的燃放物，据说还有单响和双响的区别，谓之“炮仗”，后来，又改为“鞭炮”。
或许有人想问：这又如何与“鞭”扯上关系呢？
在火药发明之前，除了烧竹竿，聪明的人们发现：使劲甩鞭子，鞭子的尾部，会发出“啪”的声响。这种动作，曾经作为一种礼仪，被长期运用在一些重大活动于中。
火药发明以后，人们又惊奇地发现：制作的“火药爆竹”，有些的声音，与鞭子甩动的声音类似，所以，就出现了“鞭炮”的说法。
这就是语言的魅力，很形象是吧？ 说完了“燃放爆竹”，唐人过年，其次，是饮屠苏酒。
屠苏酒，又名岁酒。据说，屠苏酒是汉末名医华佗创制而成的，其配方为大黄、白术、桂枝、防风、花椒、乌头、附子等，中药入酒中浸制而成。
人们普遍相信，喝了这种药酒，可以避瘟疫。
据说，真正使“屠苏酒”流传开的功臣，是“药王”孙思邈（约541—682）。每年腊月，孙思邈总是要分送给乡邻乡亲一包药，让大家泡药酒。孙思邈还将自己的屋子，起名为“屠苏屋”。以后，经过历代相传，饮“屠苏酒”便成为过年的风俗。
古时饮“屠苏酒”，饮酒秩序很“反潮流”。
按照习惯与礼俗，一般人饮酒，总是从年长者饮起。但是，饮屠苏酒却正好相反：是从最年少的饮起。也就是说，合家欢聚喝“屠苏酒”时，是先从年少的开始，年纪较长的依次排在后，逐步减少饮量，喝少许，意思一下也可以。
现在想来，这样安排，还比较“合情合理”。甚至，可以理解为一种“待遇”。
宋朝文学家苏辙的《除日》诗道：“年年最后饮屠苏，不觉年来七十余。”说的就是这种风俗，读来似乎有一种“炫”的口气。
有人不解这种习惯的意义，学者董勋解释说：“少者得岁，故贺之；老者失岁，故罚之。”
想来这种风俗，在宋朝仍很盛行，如苏轼在《除夜野宿常州城外》诗中说：“但把穷愁博长健，不辞最后饮屠苏。”
其三，还有就是换桃符。
自古以来，中国人认为桃有辟邪的作用。
有研究表明，至少在东汉时，已盛行春节挂桃符的风俗。桃符最初书写二神（神荼和郁垒）的名字，或描绘图像，用以辟邪；后来，演变为书写吉祥语，进而发展成为对偶的诗句。这就是造纸术产生之前的对联了。
新年伊始，去旧迎新，换上新“桃符”，以图吉利。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
几百年以后，宋人王安石的《元日》一诗，道尽了其中真谛：“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我想，如果时光倒流，王维有幸读到此诗，必定会拍案叫绝。 据说，唐朝时期的新年，还有很多有趣的小习俗。不妨来随王维一起回味回味：
在除夕这天，唐人不会往家外倒垃圾，这表示“家财不会流失”；
穿破的鞋子不能乱扔，要埋在院子里，表示家里会出“印绶之子（当大官的儿子）”；
用坏的扫帚，要在子时（半夜1 1点至次日凌晨1点,）丢进院子的火堆里焚烧，表示新的一年“家里粮仓不虚”；
唐朝时期人们，会在大年初一的一大早，在院子里竖起长长的杆子，竿顶飘悬着纸或布做的长条型旗子。任旗子随风抖动，用来祈求长寿健康......这种“幡子”后流传至日本，成为了日本鲤鱼旗的前身。
唐朝人特喜交际、爱热闹。正月初一，长安城里家家户户，都设着酒宴，邻居们相互拜年，走到谁家吃到谁家，这还有个专门的名目，叫“传座”。所以啊，王维经常被友情提示：这一天，每顿饭千万别吃太饱喔。
除了喝酒，长安人还有一些别的美食，例如，敦煌文书中就有记载：岁日赏屠苏酒、五辛盘、假花果，胶牙饧......
何为“五辛盘”？
就是把五种蔬菜放在一起，组成拼盘，乃是大蒜、小蒜、韭菜、芸薹、胡荽。唐人认为：吃“五辛盘”，是为发散五脏郁气，预防时疫不闹病。
还有美味的“胶牙饧”，浓浓的年味、浓浓的思念......
子时一到，长安街上钟鼓齐鸣，这是辞旧迎新的一刻。
在家里“守岁”的人们纷纷起身，晚辈给长辈行礼，奴仆给主人叩头......
男性以双膝跪倒叩头为主，叩头时间、次数、身体姿态，取决于行礼双方的身份地位。
女性正式礼节叫“肃拜”。初唐时，“肃拜”是先双膝跪地，然后，在胸前抱拳拱手或者合什，身体和头部也跟着微向前低伏一下，动作幅度不大。武则天时代以后，唐妇女“肃拜”礼，比以前更简便，不用跪地，站着往前弯腰一拱手就行。
反正就是一个乐呗，吉祥如意，恭喜发财......
遥望长安，想到这些美妙，独处济州的王维，不禁哑然失笑。
想象十分美感，现实却异常“骨感”。
唐朝时期还没有“春节”一说，除夕守岁也叫“熬年”。对于王维来说，确实“难熬”！
除夕夜，王维等下属，被要求陪刺史大人“守岁”。
守岁就守岁呗，顶多花费点时间。最可怕的是，要与刺史大人“唱和”，还得听刺史大人评诗......
现在想一想，王维都觉得可怕！ 除夕夜的主题当然是“除夜”。
赵姓刺史大人先是吟诵了唐太宗李世民的诗作《除夜》，然后，用肉麻的语言，极尽赞美之词，讲得唾沫乱飞......赞美先皇，当然是说给当今皇上听的。
这首诗，王维当然是相当熟悉，也由衷地感叹：写得好！
我们来看一看：
岁阴穷暮纪，献节启新芳。
冬尽今宵促，年开明日长。
冰消出镜水，梅散入风香。
对此欢终宴，倾壶待曙光。

站在我们今人的角度，这首诗确实展示了唐太宗的人文情怀：
旧的一年就要结束了，上天悲悯，用万民庆祝的春节，来开启新的开始。你看，冬天从今夜很快就过去了，过年后，希望就会一天天长起来。冰雪融化，水面平静得像一面镜子；梅花随风散落，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香味。此情此景，摆上一桌酒宴，愉快地品喝着美酒，迎候着新年第一缕阳光。
美，确实美。
诗言志，但亦言景、言情。
《千年节令风俗诗》编者傅继宗认为：“唐代诗人包括唐太宗有很多关于守岁的吟咏。这首关于守岁的五律清新可读，是初唐难得的好诗之一，从中可以看出唐太宗李世民的文才。”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这个“初心”，很重要。

王维觉得，无论什么话，从这位刺史大人的嘴里吐出来，都变了味！
果然，刺史大人的话锋一转，吟诵了自己的新作《除夜感怀》......
王维听着，忽然想吐......再一看其他同僚，均现出赞许之情。
王维索性闭目，佯作沉醉状......
忽然，刺史大人话锋又转了，开始数落起杜审言的《除夜有怀》来......
王维真的被惊“醒”了！
杜审言何许人也？
对于我们今人来说，此人名字有些陌生。但是，他的孙子可谓妇孺皆知！没错，他是杜甫的爷爷。
当时啊，王维还不认识杜甫，但是，对于杜审言，可谓是颇为欣赏与钦佩。
按我们现在的说法：杜审言是学霸。他是高宗咸亨元年（670年）进士，时年26岁。
历代评论家均认为：“学五言之入门者，须学杜审言”；“初唐五言律，‘独有宦游人’第一”。原因何在呢？
杜审言被认为是初唐“过渡时代”的文学代表。如果说陈子昂是旧时代，也就是汉魏六朝的“最后诗人”，那么，于诗律意象开疆拓土之杜审言，则为新时代唐之“最初诗人”，可谓开盛唐之先河，起“典范式”作用。
对此评价，王维还是比较认同的。
可是，眼前这位刺史大人，竭力贬低杜审言、借以抬高自己，王维只是觉得可笑、可叹！
此刻，除夕夜的心情，被糟贱得“一塌糊涂”，王维只有无语......

比王维小十一岁的杜甫，一辈子都没有见过爷爷。当然啦，也没有机会拿爷爷的压岁钱。
但是，杜甫显然对爷爷，是十分崇拜的。世人都知道，说起爷爷的时候，杜甫的嗓门特别响亮：“吾祖诗冠古！”
杜甫的认知，与王维是一样的。
八百年后，经过时间长河的大浪淘沙，明代的诗品家胡应麟，在他的《诗薮》里，对杜审言给予了高度评价：“初唐无七言律，五言亦未超然。二体之妙，杜审言实为首倡。”

我们看到，胡氏尤其欣赏的，就是他的五律《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称：此诗为初唐五律第一。
到底是不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话已至此，我们不妨再欣赏一下杜审言的《除夜有怀》。诗曰：
故节当歌守，新年把烛迎。
冬氛恋虬箭，春色候鸡鸣。
兴尽闻壶覆，宵阑见斗横。
还将万亿寿，更谒九重城。

字里行间，洋溢着“盎然的情趣，如炽的欢乐”。
后代学者感叹：迎新之悦翩于平仄，间事射覆游戏，足见诗人心情的轻松愉快。
相对于爷爷，杜甫经历了太多的坎坷，尤其是不堪回首的“安史之乱”。
我们所了解的是，经历了安史之乱，杜甫始终是在颠沛流离。日子过得苦，那是真苦！
你看啊，春节期间，华灯初上，长安城灯火辉煌。
蛰居郊外破屋的杜甫，到城里买米。
真可谓，“走一路，心酸一路”：眼见沿途官家商户，张灯结彩，喜庆满堂；再细看细闻，家家都是大魚大肉，美酒飘香，欢声笑语......仿佛人间天堂。
杜甫买好半袋米，行走在回乡下的路上，却见饿殍遍地，远处还有阴森的白骨......宛如阴间地狱。
杜甫身着单衣，冻得颤颤发抖。回到家时，再也难忍悲痛，放声大哭，挥笔写下"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诗句......

既感叹自己当下生活之苦，更悲悯天下苍生！

王维没有遭遇杜甫这样极致的“囧境”，但是，这种孤寂的心境，却是如影随行。
最起码，在济州生活的这五年中，是这样。
我查了一下资料，在王维现存作品中，没有发现春节题材的诗。
但是，我在他的朋友高适的诗中，读到了王维的“孤寂”。
不妨来看一看：
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
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

这是高适写的《除夜》诗。
王维的“每逢佳节倍思亲”，实在是经典。
任谁谁谁，一个人除夕夜在外，独自躺在旅店客栈里，心境肯定是寂寞凄凉的。
除夕夜，独在异乡为异客，一个人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想着这个时候，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人，也在惦记念叨着自己，哀叹着自己在异乡的孤独，那真叫“苦不堪言”。现在，镜中的自己，已是鬓发斑白，可天亮后，岁月又残忍地让自己，更加老了一岁......
高适是在诗里感叹，却也道出了王维的伤感！
念叨着“开元名相”张说的诗句“故岁今宵尽，新年明旦来”，王维渐渐沉入梦乡......

翻篇了，也便放下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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