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此青绿：轻盈绿腰舞

秋雨梧桐

我想我是爱极了这部舞剧才会写下这么多的文字。从看了哔站上“只此青绿”女子群舞的选段后就忍不住写了《千里江山图》的薄浅评论，当时还没来得及写群舞部分，昨天在看了春晚的片段后，便想单独写写这女子的“绿腰舞”。

⊙两种不同的美

和我预想中的效果一样，舞剧“只此青绿”果然节选了最后一个篇章“入画”中的女子群舞“绿腰舞”的片段，以舞画合一人景相融的构图，映衬得山光水色滉漾夺目，它美轮美奂的呈现在春晚的舞台上。即便和原版迥然不同的灯光背景、色调风格，整个作品仍然流光溢彩得摄人心魂。

春晚上的呈现和国家大剧院及哔站晚会上的呈现是不一样的。

这两者之间的差别仿若一件历经岁月的珍品画卷从布满灰尘的古老箱底被小心翼翼的捧出，原本放在极其雅致幽静的书房里，借着夕下的光影，甚至不敢打开强灯怕惊吓到这带了灵气的物件，只能轻轻拂开笼罩在画卷上的灰尘准备缓缓展开……但这时却突然把它移到了人声鼎沸的室外，顿时人群蜂拥而至，人们迫不及待的打开了它，在强烈的阳光照耀下瞬间光华溢彩，熠熠生辉的展现在众目睽睽下。

原本泛黄的素绢设色焕然一新，同样的山水同样的青绿从空灵幽远的“山静似太古”的感觉霎时间转换成了用精美斐然的丝线刺绣而成的锦绣山河，艳光四射，华贵逼人。

不可否认这两种风格都很美，但风格不一样了，让欣赏的人在心绪和情感上产生的感受也是不同的，一种是远离尘世的出世之美，一种是走进人间的入世之美，然而我更喜欢前者的意境。

其实在我看来，这并不是一段适合在五湖四海普天同庆场景下进行的舞蹈艺术表达，它即便为了春晚已经竭尽全力进行新的加工调整去展现精华段落，但是毕竟只是截取，为了符合大众的审美，现场的舞台，节日的背景，不得抛却掉原本的设色与意境，这部舞剧的起承转合，脉络与线条，编者要表达的意图与哲思显然是无法完整的呈现了。

穿越千年的历史蕴积，横贯时空的隽永意境，需要缓缓沉下心境，如同站在画作展品之前，细细品味。

也许美的事物的确用最直观的视听味触嗅五感生理刺激就能获得极大的感官享受，但这种享受往往粗糙而迅速，却不能获得因真正的理解和感同身受创作者意图而产生某种共鸣的刻骨感动。

这种粗糙的审美如同吃一份快餐美食，快速的满足人的口腹之欲却没有品味的空间，似乎吃饱了，可不知自己到底吃了些什么。

艺术的欣赏正如丹纳在《艺术哲学》里所说如果能了解作品的社会背景，历史渊源，创作者的生存环境甚至相应的些许专业知识，将会获得更深刻的美的体验，心灵的渴望才得以充实。

但是不管怎样，春晚的“只此青绿”惊艳了所有人，也成功的引发了人们对舞剧的好奇，春晚为舞蹈诗剧的普世提供了强大的平台。

⊙轻盈绿腰舞

青丝盘挽，云髻高耸，一群肩若削成腰若约素的女子，衣袂飘然，身着青绿渲染的拖尾拽地对襟收腰振袖的长裙，踏着摇步施施而来。

“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越艳罢前溪，吴姬停白纻。慢态不能穷，繁姿曲向终。”她们有时缓缓长腰直下，凝如磐石；有时抬首仰望，如山林草木。时而舒云展袖，素手罗衣从风飘舞；时而抬腕遮唇，缭绕的长袖左右交横。

络绎不绝的姿态如鹤群骤然聚拢又流水般婉转散开，曲折的身段手脚合并。转、甩、开、合、拧、圆、曲，行云流水张驰有力；提、沉、含、腆、冲、靠、移，气沉丹田收放自如。长袖漫舞，如空谷幽兰；轻云慢移，如山间明月；旋风急转，如峻岭峡谷。

“只此青绿”其实分为“展卷、问篆、唱丝、寻石、习笔、淬墨、入画”七个篇章，这段女子群舞是“入画”这一篇章的最后一部分，也是最为精彩的部分。

看似女子的群舞，却毫无妖娆之气，因为她们表现的并不是人物，而是用人物来饰演《千里江山图》中所用的大量青绿石。要把人物物象化，单纯演绎青色和绿色，摆脱做为人物的丰富情感和叙事性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女子群体已经是山川河流、雾岚飞鸟意境的融合，她们要呈现出宋代山水画中高远、深远、平远多层次的既精巧雅致又跌宕起伏的视觉效果。

在典型舞蹈动作组合中，让人印象深刻的就是被舞者们自己戏称为“青绿腰”的高难度动作。

很多舞蹈爱好者都跃跃欲试挑战“青绿腰”这一动作，发现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下腰的训练大家都知道首当其冲是软度训练，记得读书的时候最怕练腰功，到达某种极限时便会龇牙咧嘴，疼痛难耐。柔若柳枝的腰功除了勤奋坚忍的练习还需要先天的条件，天生软骨的人往往要事半功倍。

而除了软度，还有一种是硬度的训练，即俗称“下板腰”，常常在新疆舞和蒙族舞蹈中使用，配合手臂的动作，来表现天地辽远雄鹰展翅之感。在腹肌、背肌、大腿肌肉几组肌肉群的力量共同控制下使上半身硬如板石向后下倾倒，髋骨以下要稳如磐石。

“青绿腰”其实就是“下板腰”，用这种发力的方式让身体形成几何状态，如同横亘的山石，核心力量在腰部，右脚在前，左脚在后，整个人像巍峨之玉山将倾，用编导周莉亚的话来说就是用后脑的意识顺延下去，腰部慢慢向后……这些舞者们，后倾的角度几乎达到九十度，依然气定神闲毫不费力。

宋画里的女性体态瘦削纤柔，窄肩薄胸，在气质上需要气沉丹田，甚至沉落到腰胯上，力道内敛，如此才能气韵生成古典之美。

编导用富有诗意的宋代美学语境设计了“静待”“望月””落云”“垂思”“独步”“险峰”“卧石”等一系列造型动作，表现姿态静止时山石林木的凝练端雅，以绚烂之身成全了时空的联结，赋予全剧一种苍茫广袤的空间维度感。

在原版的舞剧中舞者们必须全程游离在情绪之外又要融入意境之中，成为一个支撑整台舞剧基调的符号存在。

她们是山体的厚重点染，也是沙㓅、河州的朦胧着色，“山欲高尽出之则不高，烟霞锁其腰，则高矣；水欲远，尽出则不远，掩映断其派，则远矣”，舞蹈成功的表达由近及远一望无际的构图景象，驾轻就熟的运用队形的流动变换，倏然静止的造型解构以及灯光的造影、舞台平移升降的层次递进的辅助，多方位的结合，立体描绘出了“近山而望远山”的平远。

这段绿腰舞的舞者们也成功的用疏离清冷的表情，张和有致的呼吸，收放自如的肢体动作，比如云袖的笼罩和遮挡来营造出丰沛的距离感。

舞者们的足下动作和希孟作为男子的狂放洒脱不同，足尖紧绷，路径收敛而细微，偶尔拖步，横劈掖腿，充满延绵不断的横向取景的静美。

她们后颈、背部、手臂到侧腰的线条犹如“曲岸小桥山月过，烟深锁，豆蔻花垂千万朵”般雅丽，舞动的云袖还原飞鸟蹁跹，云雾袅袅的朦胧之美。

⊙ 纯粹与融合

这几年陆续出品的古典舞剧我都看过，有的是现场，有的是从荧幕中，如雄浑恢弘的《孔子》，狂放浪漫的《李白》，跌宕起伏的《杜甫》，不管是独舞部分还是群舞部分都是以丰沛细腻的人物形象做为整个作品的织体来描绘广阔宏大的历史背景。“只此青绿”的青年编导周莉亚和韩真是了不起的，她们这几年共同执导了舞剧《沙湾往事》、《杜甫》、《永不消逝的电波》，其中去年现身春晚的舞蹈片段《渔光曲》选自《永不消逝的电波》，那一身身着或素雅沉静或华贵妖娆的旗袍女子群舞掀起了旗袍舞蹈的热潮。而去年被网络评为至今为止最美的中国古典舞--节选自舞剧《杜甫》里的片段“丽人行”，更成为不可超越的唐代宫廷舞蹈典范。

有意思的是“只此青绿”里的这段女子群舞并不是纯粹的中国古典舞，她恰恰运用了大量的现代舞语汇，它的力度线条、动作的空间走向皆为现代舞的风格，因为要用大开大合的力度去表现某种自然景态。其实当代的中国古典舞早已将芭蕾、现代舞、戏曲、武术、宫廷、民间舞蹈元素浑然结合，甚至还会吸收流行舞元素，而它们之间也会彼此交叉，融会贯通。然而，道儒释的哲思内涵才是中国古典舞的丰厚文化背景，因此你会发现其实每一个动作的路径起始于圆也终结于圆。

在天地宇宙间，舞者用有限的身体能量演绎弧形八卦与曲线柔韧的流动之美，拧倾转辗与提沉含腆的气息之美，刚建挺拔与闪转腾挪的力量之美，永远是古典舞追求的“天地人合而为一”的审美理想。

纯粹是一种美，但糅合与吸收才会创造出新的形式美，让传统焕发出新的生命力。

借助媒体的推波助澜，中国舞蹈，特别是中国古典舞迎来了她蛰伏已久的春天。越来越多的人热爱她，欣赏她，也越来越多的舞者解读她，重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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