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 岁

明马中显

每到春节总会忆起老父亲来。

以往除夕，父亲总会守岁至凌晨，焚香燃鞭，尔后观天时，以推测一年的年成。年复一年，每年如此。我曾问过父亲为什么要坚持？他说守岁守岁守的就是传承。想想庄稼人一年之计在于春，预观年景是祖辈传承下来的，必须要守到卯时天方亮，再依据一系列的天云之象配对上农谚，方可以推断一年大致的年成光景，目前能知道这套观测年成方法的人已经很少，个中机要我也说不上来，就此打住不述。守岁观天虽然守得辛苦，但也充满了希望。

自从父亲故去后，守岁观天时就成了往事，向火守岁的习俗也没了。

父亲虽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但他读过五年的私塾。先前的老师是华容县鲁家铺的毛先生。后来的老师是东山的谢先生。

毛先生古文功底好，讲课按部就班，中规中矩。那时候的蒙学课本多为《三字经》、《幼学琼林》、《千字文》、《龙文鞭影》等。

谢先生多才多艺，除了讲课还爱搞副业创收，暇余帮人择日、推命、占算，可以说是业务繁忙。他还会祝由术和草药疗疾。

因为谢先生与我堂伯是远房亲戚的关系，他对我父亲颇为照顾，除了教读书，还私授我父亲读历书，此外，他还传绐我父亲一些符咒和治疱疖的祝由术，说以后可以谋些烟茶小钱营生。

历法太繁，父亲没有深涉，只是背了一些阴阳五行，天干地支，二十八宿等口诀。这些口诀即使到了晚年，父亲也能熟练背出来，比我这个曾专门研学易象历法的人要熟悉多了。

在八十年代，父亲曾用谢先生传授给他祝由术，凭一支毛笔，治好了很多大疱恶疮。依稀记得他用笔蘸墨汁在病人患处画圈，口中念念有词。有时候，赶急起来甚至不用毛笔、墨汁也行，就用一支钢笔隔着患部寸许，一如悬灸状，用笔隔空画圈，囗中喃喃，居然也治好了一些医院诊治不佳的病人。

我那时正上学，满脑子的科学唯物观，对父亲的祝由术颇不以为然，父亲有时候想把写满符咒的小本书教导我背，我以迷信而痛拒之。

谢先生除了教父亲的祝由术，还传绐他一个治刀囗伤的草药方。田埂边寻几株鲜草，捣烂敷创口，血止伤愈，不留疤痕。我们家马老大，也就是我兄长，年轻时做农事不入行，一次耙田时，小腿肚子不小心给耙齿锔(刺)伤了，血流满地，自行找村医治疗不佳，最后是父亲给他扯药敷之，不几天伤口就愈合了，腿部光嫩如初。父亲用此方治好很多农人的刀口伤。当然年少气盛的我一样也瞧不上父亲的土法子，至今这个刀口伤草药方亦被父亲带到土里而失传了。

记忆中的春节里，父亲都有一套严格仪式。敬家神、谷神、树神、水神。敬神焚香时，父亲神态虔诚，一丝不苟。从父亲故去后，这套仪式就从我们家中彻底地消失了。

八十多岁的老妈现在过春节时，总会叹息道:如今你们这代人连祖宗、天地都不会敬了，这是过么子年哟！母亲的叹息声除了对父亲的思念，也有失落。

很快上辈的失落感又降临到我们这一代了。

我们家兄弟姐妹多，各人的儿女聚在一起，可谓济济一堂，但孩子们愈多，对传统却是知之愈少。比如我的孩子是学音乐的，留过洋，每到过春节，她总是抱怨说老家路途远，难得回去云云，不知道当年她求学远涉重洋又是怎么去的？新春的电话问候都是短之短，惜言如金。

唉！就算孩子回家了，他们除了不会敬祖宗、观天时的仪式，可能连做团圆饭、包团子等饮食习俗恐怕也不会了吧。他们四体不勤，菽麦不分，吃着外卖，灵活的手指在电脑、手机上飞快弹击，上下翻飞，忙碌不休。打游戏、上网已是他们生活的所爱，除夕守岁，观天敬拜他们早已漠不关心。每到这时，我也会发出老母亲一般的叹息:这帮孩子么子都不懂了……

父亲走后，我心开始沉淀，从人生经历中也积累了不少的验方，并搜集了很多医书，年齿渐长，我也考虑到了传承，每次同孩子们提起，他们都头摇得泼浪鼓似的，纷纷避之，满脸不屑。看来我搜罗了一辈子的心血也要荒芜了。

又至除夕，侄子外甥齐聚，我郑重宣布，孩子们你们今年同我守岁吧，大家一起唠唠！可他们笑我是守旧，便各自抱着电脑、手机神游，沉醉其间，把我愣愣的晾在一边，意思很清楚:你要守就一个人守呗。

长夜漫漫，炉火映照着我如霜的白发，我这个孤独的守岁者在火坑边沉沉地睡着了。

初一早晨，开门出行，母亲听闻我昨夜守岁了，便问我观天时没？今年的年景如何？我吱唔着，说:今年的年景大抵会好吧！？

明马中显壬寅新年初一于叶嘎岭安乐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