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二)</b></p><p class="ql-block"><b> 1960年农历十一月廿七日夜晚,霍州市李曹镇悬泉山脚下一个叫沙沟的小村庄并不宁静,村中挂着“清河第”匾额的一农家小院里,有三、五个中老年女人在小声地说着话,小心地做着事,屋内屋外弥漫着某种沉寂而又紧张的特别的气氛。寒冬的夜里,土窑洞中,老土炕上,煤油灯下,一位贤淑良善的小女人在痛苦中呻吟,一个十月怀胎的小生命即将诞生。年轻的父亲是一位人民教师,刚刚接接生婆一并赶回家中来了,又气喘嘘嘘地忙碌着眼前他应该做的事情。具有丰富生育经验的祖母、外祖母紧密配合接生婆七手八脚地共同鼓舞这个小生命的分娩。古老的沙沟人就是这样繁养生息,一代又一代……</b></p><p class="ql-block"><b> 生了,是一个男娃。</b></p><p class="ql-block"><b> 全家人的心象一块石头落了地,大汗淋淋的母亲很功勋地睡过去了,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生命被安卧在母亲的身体傍边不时地蠕动蠕动,老土炕上还散漫着某种血腥的异味。</b></p><p class="ql-block"><b> 天亮了,人们竟煮好了一大黑锅的汤面,以犒赏这位功勋的母亲与接生婆,兼忙碌了大半个夜晚的人们。那是一个令人不可想象的年代,全社会的贫穷与小农村的穷困是以“地薯”为主粮度曰的,这一大黑锅的汤面还添杂了一半的玉茭面,村上的人们统称为“斜斜子”。接生婆、祖母、外祖母、父亲等都分别将“斜斜子”吃下去一、二海碗。</b></p><p class="ql-block"><b> 吃饭中间,人们也随口为小生命命名。沙沟人对婴儿的命名从来就是不严肃的,因为沙沟人对八岁以下的婴儿统统是呼唤乳名,待八岁上小学堂的时侯才可能取一个正经名字,沙沟人谓之“官名”。所以为婴儿命名只是顺口的事,大约是“猪猪”、“狗狗”、“屁股”、“尻尻”之类。这位父亲是一位老师,老师可是有文化的人,有文化当取一点有文气的名字。他在门槛处蹲着,手中还握着一张吃空的海碗和一双筷子,稍加思索了一个片刻,别样地说:“我给他取名‘赛跑’,因为我自学校赶回家来是赛跑,我接虎奶奶(接生婆)的一路上是赛跑,总算是跑过了他。”躺着的母亲说:“赛跑?太古怪了,叫赛赛吧。”父亲又说:“上王村他那个堂舅也叫赛赛,叫赛赛的人儿太多了,也太一般。叫赛奔,行吧?”祖母、外祖母、接生婆都说好,父亲则说:“就赛奔吧!”赛奔由此诞生。</b></p><p class="ql-block"><b> 赛奔依照生命的本能和规律自然生长,他在啼哭和吃奶这两个基本要素中长起来了,他懂点事了,他逐步地学会了微笑、说话和走路,还学会了嬉戏、玩耍和打闹,他明白了那小院中人与人之间的亲情、热情与关爱,也明白了那小院中人与动物间的残忍、残酷与杀戮,阉猪的,杀鸡的,宰羊的,打牛打孩子打老婆的,懵懂中赛奔目睹这一切一切,在他幼年与童年的心灵中播下了一粒粒不寻常的种子。他给大人们基本印象是十足的聪明,好动,活跃,淘气的孩子,而给大人们进一步的印象是哭笑,喜怒,好恶,爱恨分明的孩子。</b></p><p class="ql-block"><b> 赛奔自土窑土院中成人,赛奔还自农业农村中长大。毛主席说:“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毛主席的话是针对知识青年讲的,相对于土生土长的农村孩子,何尝不是如此呢?赛奔厮守沙沟,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地接受了太多太大的农村农业知识,领略了太深太厚的农人农民情感。古老沙沟,穷山恶水,标准典型的山庄小寨,在那两道沟两道梁为一体的悬泉山山脚下,看似荒凉的,却是生机的;看似骷髅的,却是血肉的;看似贫脊的,却是丰富的;看似狐兔也守不住的鬼地方,却是沙沟人们修养生息,传宗接代的一方热土。在这一方热土地里长高长大的人们,肉体和精神似乎是特殊的,别样的。他们的面目是慈祥,他们的心底是善良,他们的皮肉耐岁寒,他们的大爱无边疆。</b></p><p class="ql-block"><b> 一岁至十九岁,赛奔在沙沟村中长大的。一岁至十九岁,在一个人全部的生命路途中,可算是一个重要阶段,如今的人们都把它叫“起跑线”。赛奔出生沙沟,十九岁上离开沙沟,求学隰县师范,进修省教育学院,供职源头中学,霍县一小,霍州二中,算不得走南闯北,可也跌跌撞撞,一路走来已是漫漫七十年了。在这七十年岁月长河中,倒头想来,还是沙沟村中的十九年才是富有,在那一方两道沟、两道梁为一体的热土地里,可谓是他学问的宝库,知识的海洋。</b></p><p class="ql-block"><b> 近几年,无论他走到那里,他的心总在沙沟。在北戴河海滨,他看海上的日出,北戴河的太阳不正是悬泉山巅升起的那一轮太阳吗?为什么北戴河的太阳才是奇观?在北京长安街上,他仲秋赏月,长安街上空的月亮不正是沙沟村上空的那一轮月亮吗?为什么说北京的月亮才见嫦娥?在唐山世博园,他浏览园中的酸枣,茹茹,灰姑娘,花打碗……这不正是沙沟村漫山遍野的酸枣,茹茹,灰姑娘,花打碗吗?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到唐山来观赏?在太原动物园,但见牛驴骡马,鸡鸭猪狗,这些不正是我们沙沟应有尽有的动物吗?为什么这里的动物就是这般地珍贵?在书店或者图书馆内,他读鲁迅的小说,祥林嫂家的阿毛被狼吃掉了,则成为中国国民醒世之作,而在沙沟,据说乾隆年间也被狼吃掉了一个女娃,为什么她就莫名地死去?而不曾揪动霍州人的心灵?在曰常中,。他读《红楼梦》,曹雪芹笔下的“圪蚤”、“老鸹”、“坎肩”、“杌子”、“韶刀”、“扔崩”、“盘膝”、“叨登”、“背晦”、“怄人”、“胡孱”、“铺排”、“指靠”、“下气”、“摸黑”、“撺掇”、“敁敠”……不正是沙沟老大爷老大娘的口头禅吗?为什么在《红楼梦》中就字字千金?……如此说来,千古沙沟,也有千古奇观,也是千古奇书,那里亦有人类取之不尽用之不歇的宝藏,那里亦是莘莘学子永生向往的世界。</b></p><p class="ql-block"><b> 八岁那年,赛奔去上小学。做老师的父亲为儿子择取“官名”,那正是全国人民都背诵“老三篇”的年代,父亲受“张思德”、“白求恩”、“老愚公”的启发,给大哥取名“张思恩”,给赛奔取名“张思公”。父亲在土炕上一旦说出囗了,随即就被母亲否定掉了。什么“张思恩”,什么“张思公”,似乎要酸倒人们的大牙。母亲父亲争论了一通,最后大哥还叫“小有”,赛奔还是叫“小平”。赛奔自此更名“小平”去沙沟小学堂上学去了。小学堂是一位叫李树林的老师,李曹公社关崖底村人,四十来岁,光头,被人们称为“电灯光”。沙沟小学堂位在沙沟村中部,东侧是饲养处,西侧是小学堂,院中心是古井台,是村上人们最聚集的地方。小学堂是白天学生上课的教室,晚上是社员开会的会场,“文化大革命”的所有批斗会都是在小学堂的教室里召开的。批斗张祥宝,批斗焦德茂,批斗马志良,小平都是在会场现场的,咋好好的张祥宝、焦德茂、马志良竟是“阶级敌人”、“反革命分子”、“地富反坏右”?村上的社员晚上开批斗会,白天贴大字报。大字报总是贴在学堂对面饲荞处的墙上,书写大字报的笔迹一个是张国保,一个是成金喜,似乎成金喜的笔迹比张国保的笔迹要规整一些。大字报上角或者下角总是画着各式各样的插图,将王三丑画得很丑陋,把李喜子和郭福锁画成狗,伸出长长的红舌头,舔王三丑的屁股。</b></p><p class="ql-block"><b> 小平一定程度上也喜欢开批斗大会,因为李树林老师带领小学生去罗涧大队开过批斗大会,还带领学生去李曹公社开过批斗大会。往往开批斗大会的这一天,他们小学生就不上课了,而是排着整齐的队伍,唱着嘹亮的歌曲,迈着矫健的步伐,雄纠纠,气昂昂,走向罗涧,走向李曹。小平最厌恶坐在教室的小板凳上上课的规章,石板上写这个数,写那个字,背这段课文,背那条语录,写不好背不过总挨老师的打,或者罚站,实在让他恨透了那上课和做作业的规章。</b></p><p class="ql-block"><b> 好在小学堂有个放学,星期日,麦假、秋假、年假日,一旦放学了放假了他们就可以放开了玩耍。沙沟很大,山上山下,梁上梁下,垅上垅下,树上树下,沟坡沟底,河里水里,田间地头,院外屋内……到处是他们玩耍的地方。他与村上的小伙伴们共同去采野菜,摘山果,掏鸟窝,捕鱼虾,逮小动物,喂大牲畜……他们还跟随大人们上山扛柴,挑水担粪,田地做工,碾米磨面……其间有太多太多的农村农业知识,又有更多惊心动魄的人物故事,还兼有一些嬉戏打闹甚至打架斗殴,小平历经历练,这好这坏,那对那错,谁美谁丑,孰善孰恶,小小年纪似乎就是一个基本明辨是非,爱憎分明的孩子。</b></p><p class="ql-block"><b> 小平在沙沟小学堂读书四年,算是小学毕业了。小学毕业后紧接着读初中,而沙沟村没有初中学校,他们就先后去罗涧、韩壁、张家楼村去读初中。那是一个各方面讲均不安稳的年代,读小学四年是换了七个老师,读初中三年是换了三个村庄,滚腾来滚腾去其实是开会多,劳动多,活动多,读书学习并不多,谓之“开门办学”。记得他在初中毕业年龄了竟不懂汉语拼音,珠算也只是会一点加法,减法乘法除法干脆不通,不懂。好在父亲是一个老师,还是一个作家,给家里买了很多书,日日夜夜在家的小土炕上写小说,小平一边读父亲写的小说,一边也读作家的小说,汉字竟认识了不少,也弄懂了一点写作文的要领。截至初中毕业的时侯,小平已陆陆陆续续读完了《金光大道》、《艳阳天》、《春歌集》、《创业史》、《红岩》、《欧阳海之歌》、《苦菜花》、《连心锁》、《汾水长流》、《刘胡兰传》、《山里湾》等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此话不假,其实小平在初中毕业时就甚明白人事中间的诸多道理,只是他年纪尚小,体格瘦弱,面目疲惫,谈吐虛弱,不曾被人们发现:其实他是一个甚懂事、甚内秀的孩子。</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