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是蜜糖半是咖啡

汐子

　　方荣是被手机吵醒的，朦胧中，他摸索着拿起手机，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阿荣，是我。方荣心里咯噔一下，成夏？她从未在这个时间点打电话给他，有时她的善解人意令他心疼。我发烧了，刚量了体温，37.6度，还胸闷，咳嗽越来越急促……方荣一听，愈是心惊，连忙打断了成夏的话，别急，赶紧卧床休息保持电话畅通，我现在联系急救中心，等着我。说完，套上衣裤，拿起车钥匙就往外冲。

侧房里，许是他的动静太大惊扰了乐婷，她迎了上来，关切的问道，出啥事了？要我做什么？方荣只嗯了一声，便径自出门了。

天还没亮，绵绵的细雨飘落在地上,沉浸在泥土里,它慢慢地渗透,带着一种地程,一点一滴地,而他竟然丝毫感觉不到这个过程。二月时节，虽说已立春，却因为连续的阴雨，反倒比冬天更多了股透入骨髓的寒意。一阵冷风吹过来，顺着脖子灌入身体里，他不禁打了个寒颤，顺势裏紧了身上的大衣，思绪也飘向了远方。

成夏是他的情人，不，确切的说，她才是他的老婆，方荣私底下一直这么称呼她的。他和成夏是青梅竹马。

方荣家境极为贫寒，从他懂事起，父亲就瘫痪在床，后来他从母亲嘴里得知，父亲因在工地违章操作，从吊架坠落，造成颈椎严重受损。是母亲一手撑起这个家。长年的卧病在床，父亲的性格也极为的多变易怒，稍有不顺，就破口大骂。为此，母亲常暗自垂泪。好在他极为懂事，每次放学后便和长他两岁的姐姐一直帮着母亲照顾父亲及干农活，成绩也异常优秀，以致于村里长辈常拿他教育家中的孩子，而母亲也只有此时，憔悴的脸上才露出一丝骄傲。

少年时的方荣自卑孤独，家里太穷了，他直到十岁才踏入校门，因此学习异常刻苦，而村里同辈的小孩都排斥他，看见他就躲，为此他一直苦恼却又不知缘由。直到多年后，他作为乡长回村里调研时，才得知，他太优秀了，每次他们和他一起玩耍后，父母又会念叨着他的好，而数落他们的顽劣，自然他们都躲着他。成夏就是这个时候走近他的，且陪着他直到现在，除了那几年的空白期。

成夏是他母亲村庄的。成夏在家排行最小，前面有五个姐姐，她母亲扬言说不生个儿子传宗接代绝不罢休。怀成夏的时候，村子里的长辈都说看肚子及孕相必定是个带把的，她父亲那个高兴劲啊，早早的就备了鞭炮及喜蛋，不曾想成夏落地后父母一看竟又是个女娃，气得成夏的爸爸连夜把家里总不结果的无花果给铲除了，嘴里叨叨着就怪这棵树坏了霉头。成夏的妈妈也不知咋回事，生了成夏后再也没能怀上，成夏的父母便将没有儿子的原因怪罪到成夏的身上，对她是各种谩骂及使唤，脏活累活想到的是成夏，却又不曾给她吃饱穿暖，小成夏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倔强乐观的成长着。

第一次见成夏时，方荣正经历着人生第一次的狼狈。那天是他的生日。一大早，母亲将家中仅剩的一个鸡蛋煮给他吃了后对他说，荣仔，待会你把这只鸡仔给外婆送去，你表哥正在抽个子，这个他吃好，顺便带点钱回来，妈已经和外婆说好了。到外婆家时，正好舅妈也在，看见他说了句，又来了，准没好事。之后，便一直赖在堂屋不走。外婆把他叫到里屋，匆忙将一卷钱塞到他手中，说道，快放好，别让你舅妈看到。却不料，此时舅妈已冲到面前，劈手将方荣捏着的钱打掉，叫骂到，好你个死老太婆，自己家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你可倒好，净贴着你的那位扫把星，还有你，舅妈指着方荣骂到，告诉你妈，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谁家日子都不好过，别总想着上我这捞钱……正准备出门的舅舅听到吵闹声，过来对着舅妈就是一耳光，不甘示弱的舅妈便和舅舅撕打在一起。外婆连忙将他拉到屋外说，快走，过几天外婆再去看你。方荣抽泣着说道，外婆，要不，这钱我还是不要了。不行，快拿去，你妈等着急用。说完，便转身进去了。可怜的方荣一边担心外婆的境况，一边又想着母亲的巴望，正抹着眼泪左右为难，这时一双小手轻摇着他的衣摆，说道，小哥哥，别哭了，你是不是饿了？我这有只烤红薯，你拿去吃吧。说完，便将手中的红薯送到了方荣面前，看着诱人的红薯，看着带着甜甜微笑的成夏，那一刻，方荣忘却了人间所有的不快，那一刻，方荣如饮甘饴。多年后，方荣说少年时的成夏是他的蜜糖，能治愈他所有的痛苦，给他带来无尽的甜蜜。至于后来，则是他的咖啡，让他饮时虽苦，却回味无穷，是他一生戒不掉的瘾。

进入高中的方荣愈发的优秀。贫寒的家境并没击垮他的意志，他坚强，乐观，学习更是刻苦，他下定决心，跳出农门，他要通过自己，改变命运，他要给父母一个幸福的晚年。写得一手好字的他，除了担任班长，还负责班上的板报篆写。英俊的外形也吸引了不少女孩的爱慕。乐婷就是他的追随者，她说，遇见了他，她就是低至尘埃里，直至开花。

方荣和乐婷一个村的。乐婷的家境优越，母亲在城里当老师，父亲是村长，但脑子活络，承包了几亩鱼塘，并利用原来在部队积累的人脉顺带跑些业务，日子过得很红火。乐婷的父亲对方荣家很是关照，平时会让乐婷拿点自家养的鱼给方荣家，有时遇上点好农产品，也会送点给方荣家。也是他资助方荣姐弟俩的学费。当时村里曾有传言，乐村长与方荣的母亲早就好上了，甚至有小孩跑到方荣面前说，方荣的妈是破鞋。幼年的方荣气得与对方大打出手，回家却又对母亲只字不提。他相信母亲，而他也无力改变这一切。方荣的母亲对乐婷家感激不尽，总在方荣面前念叨，欠了乐婷家，这个情怕是还不上了。

方荣对乐婷淡淡的，甚至有点排斥。少年时，村里的同伴都不愿搭理方荣，可乐婷一直追着他喊，但方荣不待见她。成年后，方荣有时想，或许他内心是自卑的，他觉得乐婷与他反差太大。他觉得他们家对他的帮衬及资助于他来说，就是施舍，是一种富人对穷人高高在上的恩赐，清高的他，是不屑于这些的。而且他内心非常讨厌，甚至可以说是憎恨乐婷的父亲。

自那次的红薯遇后，他与成夏便建立了小小的友谊。他期待着每个周末的到来，而每次与成夏的相聚，给他困苦的少年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随着年岁的增长，俩人自然而然的便走到了一起。而这些，只是他与成夏之间的秘密，他们定了爱情契约，许诺今生非对方不娶（嫁）。他清楚的记得，他们的初吻是在仲夏的五月，桃花朵朵，发酵了他们的情感，漫山遍野的小草鲜花见证了他们的美好。那晚回去后，他第一次失眠，并写了一首小诗送给了成夏

告诉我，你是不是上天特意送给我的精灵

遇上你，从此我的人生不再荒凉

窗外的风在盘旋着，歌唱着

告诉我，那是不是你对我诉说衷肠

今夜，我要写首诗

我要请满枝的粉红捎去我的相思

我要让这如水的月光

见证我的誓言

我要将你请进我的梦里

我漫长的人生

直至永远

那时的他，已在县重点高中即将就读高三，为高考做最后的冲刺。他如初生的牛犊，充满生机，斗志昂扬，他在自己的世界里勾画着美好的蓝图，当然也包括成夏。如果一切顺利，他和成夏是顺理成章。只是人生没有如果。

多年的瘫痪，父亲的心肺功能已大大损伤。生命已进入了衰竭期，稍有不顺就引发肺部感染。高昂的医药费，使得父亲在几次就医后死活不肯去医院了，到后面已发展至每日里昏睡，且呼吸也愈发急促。方荣学业紧张，只周末休息一天，寄宿在校的他周末回家后陪着母亲侍弄父亲，所幸的是，直至生命最后时刻，父亲也无褥疮并发症，这应该得益于母亲精心的侍候擦洗。看着饱受病痛折磨的父亲，方荣哭着跪下对母亲说，放弃学业，赚钱救父亲。母亲急了，拍打着他，哭道，就是她死，也不会让他退学。她这么多年，所受的苦，就是为了将来他能学有所成。如果他退学了，对不起她，更对不起早早辍学，外出打工的姐姐。那一刻，母子三人哭着抱成一团。乐婷的父亲又一次伸出了援手，帮着父亲联系医院，垫上了医药费，减轻了方荣父亲的痛苦，他走的很安详。

方荣父亲下葬后，方荣姐又踏上了打工的路程，方荣的母亲本也想着随女儿一同出门的，方荣不同意，他对母亲说，妈，我还有一年就高考，你别出去，家里欠下的债，将来我还。

乐婷也在县重点高中，按她的成绩是不够格的，有她的爸爸乐村长（哦，乐村长此时已是市政机关的主要领导，此为后话，暂且不表）的关系自然能进最好的学校，只是成绩每次都是挂尾。她每次见到他，都甜甜的叫上一声，荣哥哥，而后抿嘴一笑，少女的矜持让她踌躇不前，她以为他是她的。

其实乐婷也是极好的，良好的家境培育出她大方的仪止，穿戴也是极好的，而她向来对钱财看的较淡，对谁都乐于相助，出手阔绰，大家自然众星捧月的围着她。可乐婷的心里只有方荣，只是她不是他心头的朱砂痣。

一年后，当方荣顺利的被省重点大学的录取，方妈捧着那鲜红的印着鎏金的录取通知书，喜极而泣，可高昂的学费却让方妈犯难了。钱已无处可借了，父亲这么多年的卧病在床，家里已债台高筑。亲戚看着他们都躲，外婆自那次偷着给钱被舅妈发现后，便再也无力帮衬他家。他安慰母亲道，暑期去工地做小工。这是他上高中后每年暑假的必修课，可这只是杯水车薪。

正当他谋划着做暑假工，母亲在一次晚饭后喊住了他，郑重的对他说，阿荣，你觉得乐村长如何？方荣怔了一下，答道，还好，人挺热心的。随后又追问道，妈，你怎么好好问起他？是不是他问你追债了？阿荣，是这样的，妈觉得，这么些年，都是他家帮衬我们，还有方婷，妈也觉得这孩子不错，懂事乖巧，你爸走的那会，她帮着我们家忙里忙外，妈可是看着呢。妈有个想法，不知你愿不愿意？说完，抬起头来，期盼的望着他。灯光下，母亲瘦弱的身子如剪纸似的，常年超负荷的劳作压弯了她的脊背，她的脸被风吹得很粗糙，像没有釉的瓷器，嘴唇也干裂得起了皮，那一刻，方荣心酸的一股热流直冲眼眶。年轻时的母亲非常漂亮，外祖父是维吾尔族，母亲有着那个民族特有的外貌特征。是生活使她过早的衰老。方荣忙挽着母亲的手，说，妈，您坐，您说，我都听着。你马上要开学了，妈看着方婷家还不错，这些年也多亏了乐村长的帮衬，我看得出来，乐婷这孩子也喜欢你，妈想让你和乐婷将婚事先订下来，这样……妈，不行，方荣一听，急了，马上打断母亲，我还小，暂时不考虑婚姻大事。阿荣，妈只是让你们先订婚，你可别说小，你爸在你这个年纪，可都有你姐了。妈，我才刚上大学，我现在只想好好读书，我要多赚钱让你享清福，咱暂时不考虑这些啊。阿荣，做人要讲良心，这么些年，要不是乐婷家，咱家还不知道过上什么样的生活。更别说你读书的事，肯定也随你姐早早打工去了。妈，我暑假去打工，欠他家的债我一定会还，可我现在还不想谈婚姻大事。说完，方荣转身就冲出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