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不是梦——小村纪实

郑逢盛世

每逢佳节倍思亲，这个“亲”当然也包括那些自己亲身经历，而且是久久不能忘怀的陈年往事。 生我养我的柴家务村↑(2012年前后) 我出生在北京市通州区马驹桥镇柴家务村(又叫柴府儿村)。虽然已经在外生活了四十多年，柴家务村也因为房屋拆迁而荡然无存，可青少年时期的一些生活往事却依然历历在目，尤其是过年时那些既庄重又热闹的场面！ 那会儿，刚刚成立不久的新中国百废待兴，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还处于探索阶段，各项事业都在奋力爬坡，特别是全产业链布局，为尔后的改革开放、迅速崛起打下了一个坚实的基础！ 在我的老家，当时就已经出现了浑身都有使不完劲的红色铁牛——拖拉机，那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让人们看到了无限的生机！ 　　(1)金风习习的晚上，家人都入睡了。我躺在被窝里，听窗外的秋虫唧唧，听天边的火车呜呜，听田野里的拖拉机发出轰隆轰隆的声响。那真是一场听觉的盛宴，我的思维也乘着声音的翅膀，天马行空起来。 　　村外田野里，拖拉机正在翻耕土地，它那朴实无华的轰鸣声，在我看来，却是世界上最最优美的旋律。 因为每块土地的长度都在两三百米以上，所以那声音也是从远到近、又从近到远的循环往复。远到天边时恰似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近到眼前时又如黄钟大吕、穿云裂石！ 在清凉的晚风中，听着秋虫、火车和拖拉机联袂上演的田园交响曲，一幅幅充满乡野风情的神奇画面浮现在眼前，不但身心得到了放松，还激发了对大自然的无限热爱！ 我被这温馨祥和的曲调深深感动了。我都想飞出村子，跨上铁牛，耕它个九九八十一天，耕出一个又一个稳产高产的丰收年，不仅让家乡美丽如画，还要让家乡的父老乡亲衣食无忧！ 　　(2)我家的位置临近村子的中央。坐北朝南的房子，南边院墙外就是一条长长的老郑家胡同儿，胡同儿的东头是田野，西口儿则是村中的南北大街。那里的父老乡亲，那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见证了我的成长历程。 北风飕飕的早晨，刚从甜甜的睡梦中醒来，用唾液润开被眵目糊(眼屎)粘住的双眼，我们又被那开满霜花的玻璃窗惊艳到了。这霜花的世界真是太神奇了，既包罗万象，又栩栩如生:昨天还是崇山峻岭，茂林修竹；今天就变成了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到明天又可能是垂柳依依，新燕啄泥了。 　　(3)我家当年居住的房子，是爷爷在民国时期盖的，属于十三层坚脚(青砖）的土坯房，也叫砌门心(谐音)房。为了防止漏雨，每年春天都要在房顶上抹一遍泥，那可是我登高望远的好时机！ 母亲和弟弟、妹妹们在院子里和花秸泥:用铁锨在事先准备好的土堆中间挖个坑、放满水、搅拌成泥，再用双脚往泥里踩花秸(花秸即庄稼收获籽实后的各种秸秆，以增强泥的牢度。老家和泥一般都用麦秸)，再把搅拌均匀的花秸泥一次次放入布兜；我则站在房檐儿上，用拴有铁钩的绳子一兜兜地把泥提上房，送到父亲面前；父亲负责用抹子把泥依次抹平。 房檐↑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每逢运泥间隙，我都会走上高高的房脊，在“吹面不寒杨柳风”中，看鳞次栉比的院落；看人来人往的街巷；看春意朦胧的田野；看村南凤岗河岸上那50多米宽、东西望不到边的防护林，那一道郁郁葱葱、像长城一样的绿色屏障！全新的视角，全新的景象，全新的感受，看得我心花怒放。 老家村南有一条凤港减河(俗称凤岗河)，是新中国成立不久后挖成的，它既能蓄水、又能排涝，与北京的密云水库、怀柔水库属同一时代的产物。 这条河西起凤河，东连港沟河，最后注入北运河，全长41公里，岸上植树42万株。不仅大大减少了水患，还起到了防风固沙的作用。另外，河里鱼虾成群，岸上绿树成荫，不仅风光秀美，还给我们那捉襟见肘的生活带来了很多实实在在的好处，是一条幸福的河！ 　　(4)土房就怕连阴雨，俗话说:小雨刨房。因为房子太老，即便抹过泥，有时也会出现外边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外边雨停了里面还在下的情况，用铁锨往房上扔泥土也无济于事。 不断漏进来的雨水，又被顶棚给接住了。可水滴石穿，纸糊的顶棚就更不在话下！没过多久，雨水就“哗啦”一声飞流直下三千尺了。紧接着，就是大盆小盆接玉珠，叮叮咚咚响不停，响得你心烦意乱、胆战心惊！ 　　那会儿不仅房子漏，有时还倒塌甚至发洪水呢！电闪雷鸣中，不是这家轰隆一声山墙溜了(坍塌)，就是那家哐嘡一声院墙倒了，那真是一场大雨，满目疮痍。一望无际的庄稼地已经变成了水乡泽国，而地势低洼的南北大街也很不情愿地流成了“一条大河波浪宽”，让两岸人家坐卧不安！ 都淹成这样了，居然还有人在“大河”里放河灯呢，真是苦中作乐——在几个掏空的半个打瓜(应该是西瓜的前身）皮里，分别插上一串类似蓖麻子的东西，天黑后点燃，放在水面上，在孩子们的呼喊声中招摇过市(村)，消失在水流湍急的凤港减河里。 　　我家的院墙就倒过。雨过天晴，推着夹板的、扛着木夯的、背着大绳的、拿着铁锨的，不一会儿就来了七、八条壮汉，他们是来帮忙打墙的。说说笑笑间，一堵新墙就矗立起来了。那会儿是不讲报酬的，都是乡里乡亲，甚至是亲戚套亲戚，谁不求谁呀？抽两包烟、吃两顿饭，齐活儿！ 　　(5)冬天，我家院里的东侧常常堆满了干柴，那是烧火做饭用的。可对我们这群孩子来说，它既是偷偷上房玩耍的阶梯，更是捉迷藏的好去处。夏秋两季，这里就是菜园子了，摘两条顶花带刺儿的黄瓜，拌一碗老北京炸酱面，嘿，那真是又脆又香，倍儿爽！ 　　那年爷爷去世时，正赶上茄子结果儿的高峰期，碗口儿大的茄子一眼就能看见七八个。 出殡那天，家里跪了半院子人，碰掉了不少茄子叶，甚至有几颗茄子秧都被踩歪了。母亲那心疼的眼神，都烙在我的心坎儿上了。 (6)那会儿的生活水平是不高，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好环境，即生态文明还是很值得称道的。无论沟渠还是河塘，低头可见鱼儿戏水；无论田野还是村庄，抬头可见鸟儿飞翔；“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场景更是司空见惯。 冬天到柴禾垛去抱柴，有时就会抱出个刺猬蛋来(为了御寒，刺猬常常会缩成一团)。高兴了，我们就拿根小棍儿逗逗它；不高兴了，就一脚踢开，爱滚哪儿滚哪儿去。 　　夜里，有时还会被黄鼠狼偷鸡的声音吵醒呢！一般情况下，鸡在窝里闹，闷声闷气，甭管它，那是闻到黄鼠狼的骚味儿了；一旦鸡的叫声特别响亮，就一定是黄鼠狼扒开鸡窝，偷鸡来了。这样的事我也遇上过。 月光如洗，万籁俱寂。突然，我家的老母鸡“炸窝”了:“呼啦啦”乱飞、“嘎嘎嘎”惊叫。“不好！准是黄鼠狼扒开鸡窝了！快起来！” 那会儿的京郊农家一般都养鸡，不是为了吃鸡蛋，而是为了拿鸡蛋换钱，油盐酱醋、铅笔橡皮全指望它呢，乡亲们都形象地称之为“鸡屁股银行”。 银行被砸了，那还了得！母亲一声令下，我们迅速起身、扑到窗前，一边“当当当”敲玻璃，一边“啾啾啾”大喊！因为太紧张，我这小心脏都快蹦出来了，就连声音都在颤抖，老家话叫“都喊差了声儿！” 　　很快，父亲就推开屋门，举着棍子冲了出去。鸡窝门已经被扒开了，老母鸡们都蹿了出来，鸡窝旁边、猪圈顶上、枣树杈上都有它们瑟瑟发抖的身影，唯有南墙根儿底下那一只纹丝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你这里金鼓齐鸣、喊声震天，人家黄大仙却充耳不闻，似乎与它无关，在南边的墙头上跑跑停停、左顾右盼。估计是因为水沟眼儿(院墙和地面之间的排水沟)太细，母鸡太肥，拽不出去；或是因为院墙太高，母鸡太重，它又叼不上来，只得作罢。看着黄鼠狼那副心有不甘的样子，我们是又好气、又好笑。 天寒地冻遇上银装素裹，对老家儿(麻雀)来说，那简直就是雪上加霜。猪圈旁边有一堆垫脚土，是养猪户经常用到的，里面有很多草籽和星星点点的粮食，是鸟儿们吃惯了嘴、跑惯了腿的地方。你刚刚扫去上面的积雪，就会有一大群老家儿呼啦啦接踵而至，跟老母鸡争抢食物。 每到这个时候，我们都会在垫脚土上支起筛子，拴上绳子，躲到角落里，只等麻雀自投罗网。可到最后，往往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人称老家儿为“老家儿贼”，看来还真是名不虚传。 　　(7)要说最热闹、也是记忆最清晰的，那就是过大年了。写对子(春联）、贴对子，剪窗花、贴窗花，放鞭炮，串亲戚等等，都特别有仪式感。对我们小孩子来说，当然还包括磕头拜年、收取红包。尽管这红包又常常被母亲大人收走，我们也能够接受，因为她还要还礼，更因为她也是囊中羞涩。 　　大年三十儿的晚上(除夕)，饺子快下锅了，母亲才说:“放炮仗(鞭炮）去吧！”我们连忙从炕席底下拿出惦念多日的小挂鞭儿(据说鞭炮越干燥声音越响亮)，跑到灯光摇曳的院子里，用香火点燃，随后就“噼里啪啦”的崩穷气，“噼里啪啦”的迎新年。 　　春节期间，相较于写春联、贴窗花等活动，踩岁、散灯花、撒粮仓更具良好寓意，母亲也干得更加认真。 年三十儿下午，母亲就抱来一捆捆保存了一个冬天的芝麻秸(秆），从屋门到院门，密密麻麻地横着撒上一层，芝麻秸多的时候，去猪圈前面的厕所方向也要撒上一层。 大年三十儿的晚上是不关院门的。出出入入的人们，在芝麻秸上踩来踩去、越踩越碎，取岁岁平安之意。也能在第一时间知道拜年的来了，赶紧出门迎接。老北京人过年，有守岁、压岁、踩岁的习俗。 　　提到散灯花，我可要多说两句了，因为灯花会和九曲黄河灯会(也称草把灯会)都曾经在我们村传承了两三百年，声名远播，就连马驹桥镇的地方志上，都有详细记载。 《京幾重镇马驹桥》一书，是这样记述灯花会的:“柴家务村灯花会约始于清初……亦为该村节庆传统项目……” “……旧时，每年阴历正月十四至十六或十三至十七，每天晚上散灯花，称灯花会，此举在方圆数十里村庄中未尝有之……” “……晚间圆月初上，庙内钟磬齐鸣，佛前焚香上供……由固定乐队敲打着六副大钹、一副小钹，吹着唢呐，开始散灯花。” “灯花即用纸做的小纸花……买回灯花纸，裁成三四寸长三角形，经过折叠剪齿，捏成下边一小圆托，上边一立柱灯花，制作过程叫捏灯花。” 村里的灯花会我没见过，可家里的灯花会倒是年年可见，甚至亲力亲为。母亲是捏灯花的好手，她捏出的灯花高矮胖瘦一模一样，还立得直、站得稳。 到了晚上、月光下，每只浸过油的灯花儿，都泛着淡淡的银辉。母亲将它们依次排列到盘子里，再让我们几个大一点儿的孩子端着去散开、点燃，分工合作，井井有条。 从堂屋的供桌、缸沿儿、灶台，到窗台、门墩、台阶，再由屋门到院门直至胡同口，依次摆开、点燃。一只只跳动的火花儿，由上到下、由点到线，细细的、长长的，紧紧跟随在我们身后，所到之处皆光明！ 　　每次散灯花，我们都怀着一颗虔诚的心，中规中矩，不敢有半点儿马虎。 当点燃最后一只灯花儿，回头望去:皎洁的月光下，一长串红红的火苗儿轻轻摇曳，就像是一条长长的火龙在胡同里蜿蜒而动，发出耀眼的光芒，仿佛在为我们驱恶除妖、迎祥接福！一种敬畏之情油然而生。 　　散到胡同儿里的灯花儿↑ 古老民俗——九曲黄河灯会↑ 　　再一个就是撒粮仓。每年的正月二十五是填仓节，天刚蒙蒙亮，母亲就会端着装满灶灰的簸箕，在院子里撒出一个个大圆圈，代表粮仓。然后，在每个粮仓里撒上不同的粮食，代表“填仓”，取五谷丰登之意。 　　(8) 每个大年三十儿的晚上，父亲都会把那盏刚刚擦拭一新、注满煤油、点燃灯芯的大提灯举到院子里，挂在晾衣服的铁丝上。由于底座儿的遮挡，地面上就会出现一个中间黑、周围亮的大光环。 如果有风，提灯也会随风起舞。那个大光环一会儿扁、一会儿圆，一会儿爬上窗台儿，一会儿又滑过脚面，跑到农具那边去了。平时黑黝黝的院子，这会儿却变成了光影的世界，令人目不暇接、浮想联翩！ 提灯↑ 　　大年三十儿的后半夜，整个村子都安静下来，风也渐渐大了。这时候家人都已经入睡。 我悄悄地爬出被窝、穿好衣服溜到院子里，听着远方稀稀拉拉的鞭炮声，追着光环，寻找那些尚未炸响的鞭炮。找到一个，就把它撅成个V字，平放在地上，在开口处用香火点燃，随着“呲”地一声响，火花飞溅、眼前一亮，这叫“放呲花”；或者把它撅成两段，放在地上，缺口相对，拉开一点儿距离，点燃了这边，几乎同时就“噌”的一声引燃了那边，火星对射、互不相让，这叫“过河”；要是碰上个带捻儿的(导火索未点燃或未燃尽)，我就会喜出望外，连忙把它藏进内衣兜的最深处，等到大家都放完了才拿出来显摆，后面准会有一群“跟屁虫儿”…… 柴家务，一个让我魂牵梦绕的地方！ (完) 五个人，五十年，五味杂陈↑↓【下图从左到右，依次为上图(后两排)从右到左:1、6、11、5、9】 　　作者:郑月刚 2022年1月初稿于朝阳区十里堡 2024年1月定稿于通州区温馨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