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加一双筷子

幸福

幸福

等待上茶的时间，足有四十多分钟过去了，迟迟不见有人过来。多了一副餐具，凯拉吩咐道，服务员撤下时，艾瑞摆了摆手，劝住他。说对着呢，四位。凯拉瞥了一眼她，心想明明三个人，哪来的四位？艾瑞并不搭理他，凯拉也不去追问。

刚进咖啡馆时，他们点了小火锅，在正餐之前还有简餐，是咖啡馆赠送的。到年末岁尾，餐饮都有促销。几个人不厌其烦地坐着，觉得无话可说，凝滞的气氛，有点尴尬。

选择转角咖啡馆用餐，并非图打折优惠，是艾瑞对咖啡情有独钟，尤其是情景的挑剔，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偏执。每当鼻息间飘溢迷惑的浓烈醇香，烘焙热的咖啡豆，吱吱嘎嘎在研磨机中破碎，她就忍不住浮想联翩，心情格外舒爽放松。

享受聚餐给人的欢悦，是感官之外的体验。她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将自己从这种虚无中解救出来，生活中只有两件事能令她振作，一是坐拥高枕，在双休蒙头大睡；二是大快朵颐，邀约闺蜜小坐片刻，打发整个无聊的下午。

闺蜜高兴起来，活像饕餮天物，艾瑞却喜欢这样，用聚餐抵御空虚和焦躁，这漫长寒冷而难捱的孤独。

她常去的咖啡馆，僻静蜗居在城隅一角，顾客不甚多。餐桌上铺展着象牙色的台布，镂空绣花勾边，精致素雅，总是平平整整。顾客不多的时间，她感觉像在家里的舒适。冲一壶滇红茶，衬着柔和的灯光，浓酽的茶汤透彻，赏心悦目。

成家后亲疏远近，平时联络的仪式感，少不了在餐桌。艾瑞自嘲似的笑了笑，要是所有事都变得，和长胖一样简单就好了。聚餐无辜的症候，胖或许只是社交的副产品。吃饱了才有力气，不是嘛，由此来迁就自己的艾瑞，终究抵不住诱惑的艾瑞，由不得一次次向自己妥协。

盘踞深感的孤独，令她不堪其烦。

夜已很深，阒无人声。咖啡馆热气腾腾，蒸汽凝结窗面的水珠，蒙在玻璃上，现出朦胧迷离的图像，有一种磨砂玻璃的效果。从里面看不清外边，外边也看不清里面。她伸手贴在湿漉漉的窗面，丝丝清凉顺着指尖传到周身，沁人心脾。

眼前的世界虚幻缥缈，光怪陆离的晃动着并不比恍惚的神情那么模糊，水雾涂抹在玻璃窗上，越凝越重成露珠，挂不住了，化成一缕缕如丛林间涓涓小溪，蜿蜒缓缓垂落，夺眶而出的泪水般，流到窗台。

昏黄的灯光摊开到桌面，柔和的光线映衬着三张俊美的面庞。薄施粉黛的艾瑞，柔软地倚靠在男人肩上，凯拉宽阔的臂膀，让她感到温暖舒适。她迷恋咖啡馆的氛围，亦真亦幻的情调，很快身临其境，投入到各自角色，找到彼此的归靠。

挑中挨窗台的座位，是下意识的举动。艾瑞喜欢安静却怕孤独，身在城市陌生的包裹，并不知道身处难以排遣的孤独。而窗台临街望得见路面上，过往的影子穿越而过。沸腾的噪声碰到玻璃上，纷纷掉落下来。虚幻和真实隔着玻璃，不远不近，若即若离。

空置碗筷仍旧搁在他们身旁，他们等的人还没有来。窗外夜色低垂，渐渐沉没。柔和的光愈加令人沉醉，置身于似梦似幻的感觉，全然是另外的一番景象。

聚餐是从傍晚开始的。菜单彩页印制精美，可谓珍馐佳肴，与实际上桌的差别甚多。见惯不怪的噱头，他们不是没领教过。凯拉心不在焉，接过厚重的菜单，漫无目的地翻看。他的眼神在豪华菜单画册掠过，跃出与菜单之间存在着过电般的默契，好感扑面而至，实在太美了。他不由地暗暗赞叹。秀色可餐，谁会拒绝！

火锅周围，摆满时令菜蔬，茼蒿、生菜、油麦菜、苦菊点缀五颜六色，拼对出满盘春色。即使摆着不动，都堪称得上美，舍不得动筷。

过了一个半小时，望着桌上的空碗，仍旧摆在身边，凯拉侧过脸问艾瑞，你搞什么，叫的人呢！凯拉抬起手腕，看看这都多会了，人家怎么还不来？你咋这样不耐烦。再等会儿，他给说好了，马上就到了。只见艾瑞脸上现出不悦的神情，凯拉蹙皱眉头，不再吭声。

他们等待着，接下来的菜。她这时想起了，小时候跟父亲光顾咖啡馆，是让她难忘的美好时光。只是短暂的过往，迅疾得来不及回味，转瞬烙印在心上。现在是她，带着他和孩子。懒得下厨，看着欢天喜地的儿子，她早忘了没胃口，勉强打起精神。

喝了两盏果汁，鲜榨酸梅和橘汁加了糖。菜单上并没要果汁，服务员走上前说是免费送的。如果天下有不散的筵席，这或许将是一次别离。好在服务员提着铜壶奉陪，一遍遍往锅里添水。火锅沸腾浓汤，山芋熬散了，土豆融化散开，不见了踪影，藕片囫囵个仍在翻滚，吸足汤汁熬成深褐色。

过了夜里十一点，他们没有打算离开的意思。平常馆子这时就打烊了，不过还有顾客用餐，咖啡馆也会延迟歇息。服务员在旁边看着他们，兴致盎然地吃，一整天的忙碌近尾声，看上去蔫蔫的，困得打起盹。

手中的筷子伸到锅里，打捞沉淀在锅底的菜，分外厚味。不知煮了多久，滋味妙不可言，艾瑞咀嚼回味，打消盘踞的空虚，虽然这容易发胖，但顾不得那么多了。蒸汽溽热闷人，困倦潮水般涌来。孤独在身体里发芽。

闲着也闲着，凯拉将冬瓜投进锅里，转眼便沉入锅底。坐在对面的一家人，起初有说有笑，调侃劲头十足，此刻连俏皮话都没了。无聊让人困乏，凯拉点着烟，缕缕青烟，缭绕在指尖。

艾瑞则细心地用牙签剔去虾线，掐头去尾剥去皮，搁在桌前碗里，儿子翘起双膝，身体蜷缩进沙发。贝贝，不能玩手机啦，艾瑞的呼唤，儿子无动于衷。再这样，不带你去外婆家了。焅斯耳朵里似乎没听见，那双清澈的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屏幕，钻进游戏里。

那家三口人坐在对面，像在给孩子过生日。蛋糕上的九支蜡烛，燃到奶油前被吹灭，生日拍拖欢乐继续。而凯拉却感到乏味，真的没啥意思，吃饱以后啥都没意思，火锅最后熬成混沌，没有比这更无聊的了。而什么才是有意思呢？他也不知道。

服务员，你过来，能给我们再来一份手工水饺。没有手工水饺，只有速冻水饺。为什么？凯拉满面红光地问。后厨已经下班了，十点钟下班，你早半小时就好了。对方慢条斯理地回答，不失礼节。只剩速冻，没有现做的。哦，好吧。总是不如人意。凯拉说给我们来份吧。服务员转身去，凯拉叫住他吩咐道，别忘了，油泼蒜泥。

假如没有零食作伴的生活，实在难以想象，她想自己会发疯的，折磨了她多年的忧郁，身陷泥沼中难以自拔。零食相伴她左右，是支撑活着的链条，而她却不知会在哪时脱线。花花绿绿的零食的存在，拽住了坠落深渊的她。

艾瑞看着镜子里的人，身材臃肿的女子，眼帘向下塌落，正在打量着她。她们似曾相识，眉目间有几分麦瑞的影子。麦瑞是年长她两岁多的姐姐，姊妹俩小时候长相酷似，人们分不清谁是姐姐谁是妹妹。

麦瑞被眼前的人，猛地吓了一激灵。再看镜子中的人，正与自己目光对视，与她心里想象中判若两人。她忽然意识到时光匆匆，时间的良药，或许能治愈一切，自己并非无可救药。镜子里只有她才这样。自己跟身影须臾不离，对自己的怜爱。

她对生活的依恋，家人给予她精神抚慰，是无以比拟的快乐，实在是歪打中着，出人意料。还有身边这个男人，尽管逐渐发福走样，可他逗她开快大笑，哄她开心，艾瑞想到这，难掩内心的酸楚，泪水奔涌的那一瞬，淤积在心底的感情，忽然毫无征兆地决堤。

她从未给凯拉说过甜言蜜语，满足他对自己的百依百顺，她实则难以摆脱对他的依赖。婚姻的机缘毫无缘由，爱像无意间偶然闯进她的生活，生活里亲疏远近增减，不过是多加了一双筷子。婚姻仿佛约定，两个相爱的人厮守相依，就这样，牵着的手一起走过。

牙齿触碰舌面，碗碟有磕碰，时常出现在生活中。艾瑞每次抢占上风的举动，得胜似的轻蔑神情，让凯拉反感和厌恶，却装作若无其事，走开到一边。接下来的一整天，他们不会再说一句话。

他不能让她看到自己的不堪，疲惫得甚至比女人更羸弱，而现在他是家里的男人。想到那天，父亲面带凄楚，将牵在手中的女儿，转交给他时，那一刻他将自己女儿的余生，托付给眼前身材挺拔的年轻人手里。小伙子突然间，抬起头来，泪流满面。这场景哪里是喜庆婚礼，分明更像一场生离死别的葬礼。

接过柔弱的小手，冰凉地握在手心，凯拉心头一软，暗想要好好待她，就像自己的妹妹，这个将成为伴侣的女孩。走进人生这场宴席，多加了一双筷子，不过如此。

此时凯拉枕着双臂，趴在餐桌上，像家里那样，自顾自地呼呼大睡。她觉得不可思议，今后跟他度过漫长一生，她厌烦地扯了扯袖子，凯拉抽回胳膊，让我眯一会，人来了再叫我，你看好不？

她想笑却笑不起来，一边崩溃一边修复，感到就像泥塑的人，聚散随手散开，旋即聚拢成型。如此苦涩，魔幻的场景，自愈与自拔，跟她纠缠不清，却难分胜负。

那次先生对她说，今天咱们到外面吃饭去吧？那敢情好，咱们谁请客？哪还用问嘛。好的，这还差不多。走，现在就去！那天艾瑞走出咖啡馆，吸了几口冷风，剧烈地咳嗽起来，蹲在街边拐角，突然感到恶心，大口呕吐了起来。

你这是怎么啦呀！凯拉被眼前的情景吓蒙了，轻轻拍着艾瑞的后背。过了好久，她站起身来，凯拉看到她鼻涕眼泪糊成一团，赶紧掏出口袋里的餐巾纸，俯身塞到她手里。

凯拉吓坏了，还头一次见她这样。费了好大劲，把她搀扶回来。她这时软的就像泥巴，歪倒在凯拉的肩膀上。委屈地嚎啕，响亮的哭声，不敢相信是从她身上发出。

她脸色苍白憔悴，眯缝着的眼里，黯淡无光，空空如也，茫然地望着他。怎么啦？过了好久，才缓过神来，像是走了很远的路，带着负疚的神情，仿佛才找到家，很快回来。

他一筹莫展，面对这个与自己朝夕相伴的女人，蛰伏心底的虚弱。或许正因此她爱了他，正如她爱自己那样。此刻他不奢望她回心转意，或许她只想一个人待着。踯躅徘徊的感觉，似如梦境初醒，凯拉站在冷清清的街头，心里凄凉，感觉被遗弃而难过。心如撞鹿的初恋，如今了无踪迹。

走出转角咖啡馆，艾瑞才想了起来，父亲已在半年前去世。目送在泪眼里，熟悉的背影越走越远。想象中纠缠不清的面孔，她竭力不去想了。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也像什么也没失去，不再难过，松快了许多。

半夜醒来，无眠的路灯光，透过窗纱映在屋顶，依稀的花纹，一如无数次失眠的夜，身边熟悉的呼吸。瓦解了她曾经的心高气傲，面对着让她充满厌烦的男人，她保持的矜持与骄傲，顷刻间荡然无存。

对他们的存在，休想视而不见，而儿子似更了解她，竟称她，狂躁、歇斯底里。你——你——，说什么！她瞪大眼，愤怒咆哮道，嘴唇哆嗦，竟一时语塞。眼前青涩的孩子，不再是从前那个她身边的影子。虽然他不到十岁，但他不属于父母，他只是自己。

她不知所措，感觉像被掏空。面对她爱的人，她心里头还没做好准备，儿子便已过早成熟，对母亲无缘无故地抵牾，伶牙俐齿甩出的一句轻慢无礼，还自以为是，得意洋洋的架势，每次令她瞠目结舌，却又无力还手。

没完没了的洗衣做饭，刷锅洗碗，让她觉得不过是家里的女佣，错愕时常涌上心头，堆积的委屈、无助、失落，一股脑袭来的沮丧，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艾瑞嘤嘤啜泣，蹲在咖啡馆转角，凯拉轻抚后背，直到她说好了，扶着她站起身来。无意间，双手碰到口袋里的东西，凯拉凑近看到，是一个不厚的信封。问她这是啥东西？艾瑞像瞬间清醒过来，立刻反手夺了过去，出人意料，凯拉一下愣住了。啥也不是，是我的体检报告，你别看了！说着又塞进提包。

她打开电视，三百多集的连续剧，没头没尾的，看到哪了她也记不住。姑姑侧膝坐在地毯上，轻轻哼唱着：

被爱情的剑射中后，开始懂得爱情的那天，我不敢想象，真怕这只是一场梦，你是出现在我生命中的意外，也是美丽的邂逅，是你抹平了我心中已久的伤痕……

她陪着电视垂泪。想到心心念念疼爱的日子，转眼不复返。

楼上滴答滴答，高跟鞋落在地板，细碎的细跟敲打，踮起脚踩在木地板，传到楼下卧室。每次迷迷糊糊之际，脚步准时响起。楼上的高跟鞋，艾瑞曾在电梯里碰到过几次，人长得很漂亮，很年轻。眼眸黑而明亮，浅淡地向对面报以微笑，勉强算是照面打过招呼。

有一次她怀里抱着一大捧红玫瑰，透过花丛的脸庞，冲她淡淡地一笑，牙齿糯米般整齐，氤氲拂面摇曳，她不由地生出羡慕。

走出电梯门口，她心想，一个人怎么出落得这么美，如此端庄可人，竟能这么精致，清澈的眉眼，不染纤尘，仿佛不食五谷杂粮。

楼上的高跟鞋，滴答滴答在半夜准时响起。艾瑞猛地惊悸，翻过身坐起来，沉浸朦胧的睡意，浅表浮在水面上。像在那久远的过去，却又近在眼前，游荡在半迷半醒间，很难受。

醒来后，她再也睡不着。失眠像对面衣柜镶嵌的穿衣镜，占据了一面墙壁。凝视镜子里的那个人，像照见自己的影子，凝视曾经失去的记忆，刻骨难忘，醒在别人的梦里。

澄澈的夜色，水晶般清纯。她侧枕双手，均匀呼吸，心里丝绸般的柔情，像初春的牡丹，才绽开花蕊。明明灭灭的灯光，飘忽摇晃，舒缓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