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知青往事(二)

见贤思齐

<p>二、飘香的狗肉</p> <p>一大早,大队李主任粗大的嗓门就在大队部的窗外响起:“么哩鬼名堂,早不坏晚不坏,偏偏这时候哑火。”话音还未落,李主任便急匆匆走进我在大队部的住所。</p><p>“小强子,赶紧广播通知,叫张瘌痢速个子(迅速)到机米厂来。”</p><p>张瘌痢是大队机米厂的负责人,大名张克定,四十六、七岁左右,因一头头发稀稀拉拉只剩下几根白毛,村里人都称呼他“张瘌痢”。早年间,曾有过在部队汽车连服役的经历,懂得车辆驾驶,因而张瘌痢也是大队的拖拉机手。</p><p>看着大队主任急切的神情,我很快拧开了广播话筒的开关:“现在广播找人,请机米厂的张克定师傅,听到广播后,赶紧到机米厂去,大队部有要事处理。”</p><p>通知完毕,李主任盯着我问:“小强子,今天手上有么哩事吧?”</p><p>我笑笑:“没事,李主任有什么事尽管吩咐。”</p><p>原来,大队机米厂的两间库房已年久失修,库房的一侧,已在一场暴雨袭击下坍塌了一个角。日前,大队通过公社找到关系,到县林业局批了几个立方的木材指标,打算用于机米厂库房的维修改造。前两日,公社来了电话,通知大队赶紧去县木材场,把批下的木材拉回来,免得被他人拉走又要枉费周折。</p><p>所以,今日一大早,李主任就赶到了机米厂,安排劳力去城里拉木材。不料,走到拖拉机前,这个大队里唯一的交通运输工具却罢工了。张瘌痢的徒弟水根试了几次,也没能把拖拉机发动起来。李主任一下子急得头大,这才火急火燎来到大队部广播找人。</p><p>待我知道事情原委后,李主任接着说:“安排了机米厂几个后生,怕还是人手不够。你这里要是没事,就跟着去装车卸货。”</p><p>我答应下来,换上一件帆布工作服,随李主任朝机米厂赶去。</p><p>几乎是前后脚,张瘌痢也赶到。</p><p>张瘌痢跨上拖拉机,伸手试了试,还是发动不了,又跳了下来,嘴里愤愤喊道:“见神见鬼来了么哩邪,我就不信把不住你。”说完,让徒弟去把车斗的挂钩脱开,然后,又让在场的年轻人把脱钩后的机头,推到一处高坡。</p><p>高坡上,拖拉机的机头朝着坡下。张瘌痢坐在驾驶室内,把档位挂好,一声吆喝,几个年轻人在拖拉机机身的后侧,用力将机头顺着斜坡向下推去,只听见一阵“突、突、突”的声音响起,拖拉机的排烟管,冒出了一股股黑烟。</p> <p>从我下放的大队到县城,有近四十里路。这是206国道在赣东北地区的一段,七十年代后期,这段路还没有铺上柏油,过往频繁的车辆,将路面刨得伤痕累累。坐在拖拉机的后车斗上,一路颠簸,但我内心里,却如同这初冬的季节一样平静。</p><p>阳光暖洋洋的照射下来,公路两旁整齐排列的杨树,经过一个秋天的风霜,已剩下几行稀稀疏疏的瘦枝黄叶。远处的田野,也收敛起耕耘和收获季节里的喧嚣,田垄上,山脚边,露出一层薄薄的雾霭,黑乎乎的土地,仿佛裹上了一层灰绒绒的睡衣,然后,带着对刚刚经历的收获、刚刚盛开的美丽的甜甜回忆,安静地进入冬眠。</p><p>木材场装车完毕,时辰已过了正午,几个后生仔早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大家伙儿围着张瘌痢要他“放血”。</p><p>看着手下弟子的活儿干得顺当,张瘌痢一脸笑意:“想吃么哩?哇!”</p><p>“哇”是当地方言,是“说”的意思。</p><p>几个年轻人不约而同嚷嚷:“狗肉,白切狗肉。为民巷的。”</p><p>在L县,白切狗肉是一道人人喜爱的美味。其他许多地方,流传着“冬令进补”的风俗,对于进食狗肉,普遍有着季节性的限制;做法上,有拉丝、红烧、辣炒、砂锅炖烧等多样化。在L县,狗肉则是一年四季皆可摆上餐桌的菜肴,其做法为基本一致的白切狗肉。L县白切狗肉的正宗做法,从选料、宰杀、清蒸、白切到佐料,各道环节都十分讲究。烹制时采用传统的大铁锅密封清蒸,锅中放入比例相宜的茴香、八角、大蒜、生姜、谷酒等,炉下细柴文火,主料与配料差不多出味时,置入少许萝卜、红枣。火候与时间拿捏到位,狗肉出锅后方可“望之黄莹油亮,闻之香气扑鼻。”</p><p>在那个相对贫瘠的年月,L县常有这样的农户人家,将狗肉烹制得喷香,一根扁担两箩筐,前筐里摆着狗肉、烧酒;后筐上栓着几只小板凳,筐里放着辣椒、香油等调料组成的调味碟,挑至县城的某个巷口,放下挑子,两声吆喝,引来几位食客。根据需要,摊主会切上狗肉半斤四两,再酌上半壶本地的土烧酒,食客们围坐味碟一边的箩筐慢慢品、慢慢尝。不管是相识的还是不相识的,大家的筷子都在同一个调味碟里搅动,调味碟里杂混着碎椒、葱末、姜蒜、酱油、麻油等佐料,吃着喝着,热气一涌,仿佛一下子都成了相识已久的故交。划拳声声,酒肉穿肠,那些不着边际的豪言壮语,不靠谱的“侠肝义胆”,都在同一种方言里弥漫而起,让这小小的狗肉摊子,成了这个小县城别具一格的风情写实。</p> <p class="ql-block">一阵“突、突、突、、、”的拖拉机响声过后,张瘌痢把我们带到了为民巷。</p><p class="ql-block">跳下车斗,就听见张瘌痢与狗肉摊子的摊主打招呼:“老哥在呢。还担心过了午饭时辰,你收摊走不哩。”</p><p class="ql-block">“哪得格早(这么早)收摊啊?厂子里工人下班晚,时不时有客来哦。弟郎好久没见了,难得哩。”</p><p class="ql-block">两句见面语,旁人便听出了张瘌痢与摊主彼此关系的近乎。</p><p class="ql-block">摊主说的“厂子”,指的是巷子附近的一家规模不小的机械厂。在六、七十年代,根据“备战备荒”、“要准备打仗”的指示,不少原建于沿海地区及大城市的企业,陆续内迁。小小的L县,一下子冒出了多家中型以上的内迁企业和三线企业。这些企业有两个共同点:一是外来人口多;二是单身汉多。因此,这“二多”人员,便成了当地部分移动商贩瞄准营销的对象。</p><p class="ql-block">L县的白切狗肉,讲究的是现吃现切,不然,会走了香气。因此,待我们几个坐定后,摊主轻轻撩起覆盖在前筐的一条旧毛巾,露出一大块熟制的狗肉,通体晶莹油亮,皮糯肉嫩。一片锃亮的白刀,在摊主手上翻飞游走,熟练自如。刀起刀落,狗肉已细切成片,码作了一盘。</p><p class="ql-block">两片嫩爽鲜香的狗肉下肚,张瘌痢忍不住赞叹:“好味道!好味道!真香。”摊主嘿嘿一笑:“昨晚上稻草小火慢煨,后半夜出的锅。”</p><p class="ql-block">我听着却不解:“稻草烧出来的就不一样的味吗?”</p><p class="ql-block">摊主听我口音,就知道我不是本地人:“后生娃,讲究个勒。”</p><p class="ql-block">见我们吃得津津有味,摊主索性摆起了龙门阵:</p><p class="ql-block">当年,在乐安河边,有一个邹家村,村里有位姓邹的师傅,蒸出一手白切狗肉,曾经香透了这条乐安河中游沿岸的一街又一巷。江湖上流传着邹师傅的拿手绝活,便是“一把稻草杆蒸熟一只狗”。</p><p class="ql-block">内行见门道,这稻草杆的火候把握是看厨时最为用心之处。</p><p class="ql-block">初时,闪闪忽忽,火苗隐隐;待锅里温度相宜,已不见明火,只存温烟,温烟续续,弥久不散。若是明火过久过旺,稻草杆过早燃尽,不仅狗肉未熟,更引不出味中之鲜。明火暗温,相宜相衬,以温为煨,慢火徐热,方可做到“一把稻草杆蒸熟一只狗”。</p><p class="ql-block">见几个后生将信将疑的眼神,摊主把故事编排得更加生动离奇:</p><p class="ql-block">邹师傅的功夫,不仅是在手上。传闻邹师傅一次做客乡邻,后厨灶前只是一站,不用揭盖,闻着飘升的气味,便知道这锅里的狗肉,熟了几分,还差几分。一盘狗肉端上桌,邹师傅瞟上一眼,从那肉片片的断面上,也就看出了那切肉的刀,是否李洪村的万铁匠一家所打。</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都说是好酒助兴,摊主一段出神入化的传说,有如陈年佳酿,让这一顿狗肉宴,吃得酣畅淋漓。</p><p class="ql-block">拖拉机那粗旷的马达声,又响了起来,几个后生仔手脚麻利地跃上了装满木料的后车斗。嘴角上还挂着狗肉嚼烂后被舌尖忽略了的沫沫子,再咂摸咂摸,又是一番滋味。清贫的日子,粘着了荤,便有如过年过节,做粗活的汉子,断不会有洁白的纸巾去点缀餐后的优雅,年轻人端起衣袖口,在嘴角来回一抹,然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满意足的笑了。</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拖拉机的轮胎,重重的碾过了巷口,泥沙的路面一阵灰尘扬起。分明,杂混在灰尘里的,还有巷子里飘出的狗肉香味。</span></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一晃许多年过去。我先后经历了返城、高考、入学、并在一个地级城市的一家金融单位工作多年。九十年代后期,上级单位组织开展一项系统内的业务检查,临时抽调我加入检查工作组。根据工作安排,我又一次来到当年下放的L县。</p><p class="ql-block">那天晚上,工作组加班至深夜。当地接待人员见我们工作辛苦,热情地邀请我们到一家门面较大的酒店夜宵。</p><p class="ql-block">不可或缺,餐桌摆上了白切狗肉。</p><p class="ql-block">酒店的内饰格调高雅,盛物的器皿也十分精致,然而,食物在嘴里来回咀嚼,却怎么也吃不出当年的香味。</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渐渐的,反应过来:吃的,是一盘狗肉,品的,是一段时光。一样的“黄莹油亮”,一样的“皮糯肉嫩”,只是那个时光巷口的狗肉摊子,早已是我味蕾中一段遥远而温暖的记忆。</span></p> <p><br></p><p><br></p><p>2022.1.29</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