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过祭灶,新年到;穿新衣,戴新帽;吃饺子,啃馒头;分猪肉,真热闹;戽捂子,鱼儿跳;贴对联,放鞭炮。</b>”这是童年过年的时候,流传在虞姬沟两岸的儿歌,也是童年时候,身为孩子的我们,盼望过新年的原因。六七十年代,农村土地归集体所有,亩产在二百斤左右,地里收上来的粮食,不够半年吃的,平日里,大人孩子都穿得破破烂烂,吃糠咽菜,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只有到了过年的时候,大人们才把口省肚挪的一些米面拿出来,蒸馒头、包饺子,让家孩子们尝一尝粮食的味道。年底,生产队里养的大肥猪也杀了,各家分个半斤八两的,让一年不见鱼肉荤腥的孩子们尝一下肉的味道。另外,祖祖辈辈生活在虞姬沟岸边的人们,每年到过年之前,还要给孩子们放一个大招:戽鱼。 其实,戽鱼的准备工作,早在夏秋时节已经开始谋划了。每年的夏末秋初,大人们从田里劳动回来,都会背着手在虞姬沟岸边观察水情,几个人边观察边商议,最终决定在虞姬沟河湾选一块水流较缓、水塘较深的水域,起个名字叫做“捂子”。然后,几个人脱光衣服跳了下去,在选定的水域里面打下树桩,砍来几捆芦苇、树枝绑在水里的树桩上面,称作“捂鱼”。到了秋冬,白霜皑皑,天寒水冷,鱼儿纷纷潜入“捂子”,钻进芦苇和树枝中间过冬。到了数九严冬,新年来临之际,虞姬沟的河水几乎耗干,水面下落,显露出河边孤零零的一湾“捂鱼”水塘。新年一天天临近了,孩子们盼望着吃鱼吃肉过大年呢,于是,在祭灶前后,几家人聚集在河边商量:戽鱼过年吧!戽鱼,就是把河沟的“捂子”打起堤坝围住,然后,拿来家里盛粮食的笆斗,两侧系上长长的绳索,两人各拉绳索的两端,用力把“捂子”里的水戽干,最后,到塘底抓鱼。 戽鱼是项很累很漫长的工程,必须两人一组,轮番上阵,另外,还需要有人手拿铁锹,在堤坝上来回行走,不停地观察。随着塘内的水量减少、水面下降,堤坝外面的河水压力越来越大,随时都会发生堤坝开裂、倒塌和决堤的危险,河水一旦倒灌,就会前功尽弃。所以,岸边早已准备好了几捆稻草,还有填满泥沙的麻袋,发现堤坝出现裂缝或者下陷,岸上的后备力量立即采取行动,抱着稻草捆儿,抬起沙袋就往漏水的堤坝方向跑去。戽鱼还在进行,从上午到下午,从下午到傍晚,“捂子”里的水越降越快,水面越缩越小,先是录出树桩,随后露出“捂鱼”的芦苇和烂树枝,这时,塘里面的鱼儿开始跳动了,一条一条的鲢鱼、鲤鱼、红眼马蓟子高高地跃出水面,岸上看热闹的人也越来越多,孩子们也开始手舞足蹈地欢叫。但是,因为水面缩小,戽鱼的笆斗慢慢就够不着水了。这时,便有人脱去厚厚了老棉裤,把内裤捋到大腿根部,上身棉袄用草绳扎紧,光脚跳下鱼塘,从塘中央的深水处挖出一条深沟,把塘水一直引到戽鱼的笆斗下方,再深挖几锹,挖出一个深深的戽水塘口,两个拉斗的先拉起来比划几下,又一斗一斗、慢条斯理地戽了起来。 塘水慢慢地耗干,一群群的青混子、黄鲣等大鱼便露出了脊背,慌乱地在浅浅的水里来回窜动,惊恐地狂奔,把淤泥里冬眠的癞蛤蟆惊扰起来,纷纷地从水里爬出来,昏头昏脑地爬向岸边。“水干拿鱼喽!”负责戽鱼的总指挥四爹一声呼喊,父亲和高哥等几个壮汉便脱去棉衣棉裤,抿一口烧酒,提着竹筐篾蓝子跳了下去。先把塘里四处乱爬的癞蛤蟆提腿扔到岸上,吓得妇女和女孩子们惊呼四散,男孩子们不害怕,找来小树棍敲着它们的脊背,在地上高高鼓起肚子不服气地干瞪眼。接着,父亲和高哥们便掐着鱼头,把一条条几斤重的、尾巴甩动的大鱼抓紧筐里,然后,再拿来网兜,在浅水里面来回捞,把半斤八两的鲢鱼、鲫鱼捞起。难抓的是昂刺鱼,身体圆滑而且喜欢往淤泥里面钻,需要小心翼翼、一条条地慢慢抓起来,稍不留神,就会被它的毒刺刺中手掌,疼痛难挨。这时候,必须抓紧对准伤口撒一泡尿,才能止痛。调皮的高哥就会笑着对岸上看热闹的妇女喊叫:有人被昂刺鱼戳伤了,妇道人家把脸背过去!岸上的大姑娘小媳妇就自觉地背过脸去,但同辈份的大嫂弟媳妇们不服气,笑着大叫:就不背,大鱼都见过几筐头,谁没有见过你腿丫那点小泥鳅! 戽鱼最惊心动魄的内容是抓鲶鱼:塘里的鱼抓光了,几个人便来到塘内那棵大柳树的根下,低头找到鲶鱼洞口,先趴下身子,伸手在洞里掏一会,直起腰来惊呼:洞口很深,有鲶鱼!于是,几个人一起把冻得发紫的光脚伸进洞里,一边喊着口号:鱼头有火,鱼头有火!一边用力猛踹。一会儿,便会有几斤重的大鲶鱼从柳树根部的另一个洞口窜出来,一条、两条、三条……幸运的话,一个鲶鱼洞里,能掏出来十几条的大鲶鱼来。天快黑了,戽鱼也接近尾声,奶奶就会点踮着小脚走下河堤,把岸边孩子们玩得半死不活的癞蛤蟆捡起来,兜在衣襟里面,走到河边,慢慢放进水里,嘴里念叨:哪辈子遭的罪,睡好好的觉,让这些好吃鬼给惊动起来,快去吧去吧!然后,她小心地挪近鱼塘边缘,对正在清扫战场的父亲和高哥,小声嘀咕什么,又向岸边努努嘴。岸上,除了看热闹的男男女女,还有隔壁三奶家的两个孩子,年龄和我相仿,也都七八岁的样子,三爹生病早已去世了,孤儿寡母生活艰难,年底各家热热闹闹备年货,他们家却冷冷清清。我称呼男孩叫大爷,女孩叫二姑,兄妹俩手里拿着破笊篱,早就眼巴巴地站在岸边,准备等到戽鱼结束后下来捡漏。父亲和高哥乘人不备,从筐里偷偷地拿出几条鱼,用脚踩进淤泥,然后抬着鱼筐边上岸边呼叫:放茬子喽、拾干滩喽!大爷、二姑和几家没有参与戽鱼的孩子们,便赤脚狂奔,纷纷跳进鱼塘,这样,他们几家在年上也会有鱼吃了。其实,老百姓是很善良很聪明的,既能帮助别人,又能给人尊严。 “放茬子”和“拾干滩”这两个词语,如今的孩子们很少懂了,而对于我们这些60后们,却是再熟悉不过了。“放茬子”指的是旱地农作物收后对老百姓开放,例如拾山芋,生产队集体收完以后,还有许许多多小山芋埋在泥土里,放任不管,让人们进去随意捡回家;“拾干滩”指的是水塘戽干、大鱼收拾完毕后,先不拆坝回水,让没有参与戽鱼的人们,进塘里捡拾那些埋在淤泥里面的小鱼小虾。扯远了,再说戽鱼,父亲和高哥几个把满满的几筐鱼搬上岸,抬进我家院子里。奶奶点起煤油灯,挑亮灯头,放在院子中央的磨盘上,参与戽鱼的几家大人小孩到齐,纷纷围拢过来。戽鱼总指挥四爹蹲下身子,大鱼分成几堆,小鱼分成几堆,让各家认领。各家认领以后,并不急着拿鱼回家,而是掂量着分得鱼的多少,家庭人口的组成,互相客套起来:哥,你家人口多孩子多,个个跟馋猫似,我这几条鲤鱼你拿去!说着,捡起自己摊上的几条大鲤鱼扔了过去。叔,你家老人牙口不好,我这几条大鲶鱼刺少肉多,你拿回去给老奶奶吃吧!说完,拎起摊上几条大鲶鱼递了过去。在那饥寒交迫、艰难困苦的岁月里,人们之所以感觉有年味,就是因为大家能够抱团取暖,那满满的年味,其实是一种互相搀扶、互相帮助、互相关爱的人情味。 这些都是四五十年前的事情了,如今的新年,人们鱼肉齐全,再也不需要冒着刺骨的严寒,淌水到河里戽鱼了,但如今的年味,却少了许多人情味。在童年那不经意的年华里,总是无端留下许多风景,来不及欣赏,便以错失。生命看似很长,能在我们脑海里留下痕迹的,真的不多,不是发生的太少,而是当我们留意时,总是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