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去山里，正是隆冬，头天刚下了场指头厚的毛毛雪，此时残雪正消，山风凛冽，尖锥锥邪门的冷。天虽晴朗，山路有零星薄冰湿滑难行，阴坡洼里林木萧瑟一派肃杀，林下积雪泛着幽幽的冷光，鸟雀鲜见踪迹。艰难前行半天才走到半坡人家，转过山嘴，老远就见一位熟悉的人家门口热热闹闹笑语盈盈，散满阳光的院子前有一座石块泥糊的灶，灶堂里的劈柴烧的旺实，尺高的火苗从灶口呼呼的往外溢。灶台上架着木制的甄子，甑子上扣一口广口大锅，锅里冒着腾腾热气迷迷茫茫，看情形他家里正在烧酒哩。一个壮汉站在凳子上正在忙着向锅里掺冷水，另外五六个汉子正围着酒溜子用耀州瓷碗接酒，待接得半碗，就微咂一口，眯眼仰头，回味半天后将黑瓷碗又递给另一个人，每人咂摸完了都面露笑容说；这酒善，不错，不错。</p><p class="ql-block"> 奏到跟前看热闹，被主人看见，一把拉住，死活将黑瓷碗塞到我手里说；尝尝，看这酒咋样？我说；我喝酒是外行，能品个啥么？主人说；这酒善着哩，不上头。架不住主人的热情，一仰脖项，小半碗的热酒竟也喝干了，似一团温顺的火团灌入腹中，少顷，一股股热流从腹里开始向四肢散开，能感觉到寒气从肢体五脏六腑中迅速退却，浑身便不再觉得冷，脸上竟然潮热潮热的有些微汗。主人殷切的问；咋样？我是品不来酒的好赖的人，喝啥酒都一个味，唯一的品酒的标准就是辣不辣，但不想扫主人的兴就说；好酒，劲大的很。主人咧嘴笑了赶紧给发一颗烟说；咱这是正宗大曲粮食酒哩，今天算你赶上了，得好好醉一回。我也笑说；那就醉一回吧。</p><p class="ql-block"> 场院的另一端，一个瓮大的树根在燃烧着，火不是多旺，冒着淡蓝的轻烟，树根边围坐了一堆妇女，眼睛被熏得红红的，兴致却浓，叽叽喳喳的像一堆快乐的小鸟，不时传来一阵阵笑声，或是扯开尖锥锥的嗓子与烧酒男人打情骂俏说些快乐的荤话。山里有个规矩，烧酒女人是不能在场的，酒是纯阳之物，女人在场么要塌锅不出酒，要么酒要变味，女人们是知道这规矩的，也不前去，便在远处烤火聊闲看男人们忙碌。烧酒的日子是女人的好日子，只需要做好饭菜，让男人喝醉，男人便会在醉酒里把自己抱上炕，让自己在炕上享受着生活的美好。</p><p class="ql-block"> 堂屋的火塘里吊罐里正煮着腊肉，腊肉的香味从门里往外洋溢，与满场的酒香混杂一块，这酒香肉香弥弥散撒，把山洼里的空间烘染得香气漫延，惹得喜鹊在门口的大春树上欢腾跳跃，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p><p class="ql-block"> 中午，开席了，女人们各显其能拿出自己的手艺，满满当当的两大桌子席面，肉是大块腊肉，黄亮红润油香扑鼻，各类山珍时蔬巧手烹制，男人一席，女人一席，酒是用大瓢舀着往紫铜酒壶里灌，还冒着腾腾热气。男人敞开胸膛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张牙舞爪的划拳猜枚。女人这边开始还扭捏不敢放开，等几圈下来，全都没了矜持，抹袖伸胳膊的也开始划拳狂饮。这还嫌不过瘾，便窜到男席上与男人们一比上下高低，输了拳也不怯，脖颈一仰，一杯酒就喝下去了，面不红耳不赤，接着再来，有男人受不了要耍赖，女人便杀猪一般拽住男人的耳朵硬生生将一杯热酒给男人灌进嘴里，男人作揖告饶，看热闹的便哄堂大笑。这席面，快乐狂野，热闹，但也有分寸，绝不会出闹市里喝酒斗殴撕破脸记死仇的事件。</p><p class="ql-block"> 席间我问主家；我们平时喝酒，对酒的好赖以烈暴与顺口与否来评价，你们说的酒善是不是就度数低不扎口？主家说；酒如人，人有好人坏人有善人恶人，这酒啊是有灵性的，与人一样也是善恶好坏的，好酒如好人家，干净整洁人也善良，酒度再高也有善良本性，不闹人折腾人，入口顺溜香味长久，喝多了也不上头伤神，睡一觉就好了。说了你别不信，坏心肠的人是烧不出好酒的，用料再好，请最好的把式，都烧不出好酒的，要么酒味不正酒体不纯，喝了人上头翻筋斗哩。我听了不以为然，不就是这黄汤一般的恶物竟然有这般玄乎，但还是不服说；都是酒精，喝下去不都一样辣嗓子么。主家说；不一样啊，你们平日喝的酒，那是酒吗，是毒药哩，里头啥东西都添，喝多了能要人命，城里经常说喝酒把人喝死了，那是你们喝的酒是死酒，没有魂。我们山里有这事吗？我们这里粮好水好人心也纯正，烧的酒自然是好酒，有灵性的酒，这酒，大胆喝，喝多了睡一觉啥事没有。</p><p class="ql-block"> 没想到这看似憨厚的主家竟然是个大学问家，说起酒跟先生教书一样一套一套的，让你不得不信，尽管我不善饮。不懂归不懂，但他说山里的万物是有魂这点我信，生于斯长于斯，他们懂得懂得如何索取山敬畏山，索取是生存需要，敬畏是是善良之本，只有敬畏才可有更多的收获，活得更滋润，活得心安理得。</p><p class="ql-block"> 这场酒喝了多少不知道，喝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反正是醉了，醉得无声无息毫无感觉，醉得安详自在。睁开眼是第二天的早晨，头不疼不裂，五脏六腑有一种说不出的通透与舒坦，果真没有往常醉酒那种在慷慨赴死绝后余生的感悲壮。门外已经开始嘈杂喧嚣，堂屋里里炖肉的味漫不经心的触动着味蕾。我知道这酒得烧好几天哩，只要是日子，山里人总能有办法让它过得有滋有味的，躺这热炕里我记起了几年前胡诌的一首诗。</p><p class="ql-block"> 洋芋糊汤包谷酒</p><p class="ql-block"> 瞎瞎婆娘自家有</p><p class="ql-block"> 日迟方解寒冬梦</p><p class="ql-block"> 缓什炊烟煮珍馐</p><p class="ql-block"> 斜依矮墙晒日暖</p><p class="ql-block"> 眯眼遥看阴岭秀</p><p class="ql-block"> 淡看人间红尘事</p><p class="ql-block"> 心宽即是安身处</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