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战友｜战士心中自有爱

旭哥小院

撰文/摄影/编辑 祝正旭 策划/审核/配曲 长文

医院，对住院病人的床位通常采用数字进行编号，以此能够准确的对应患者的信息。诊疗程序和病历记录不易混乱，便于病案的归档和查询。

医生和护士都习惯用病房的床位编号来称呼病人。病人之间也喜欢用床位编号来相互称呼。

内科5床，是我住院时结识的战友。

79年初，随着第四十四医院野战医疗队撤回，为时近一个月的对越自卫反击战告一段落。

解放军第四十四医院位于贵阳市小河，其前身是原国民党军联合勤务总司令部陆海空军五总医院。1955年国防部命令番号为陆军解放军第四十四医院，由当时的昆明军区所辖贵州省军区代管，历尽了六十年的沧桑。当时医院在人才素质、医院规模、管理水平和医疗质量方面，堪称贵州省一流。

四月中旬，我结束了三个月的带新兵工作后，分配到医务处放射科工作。到岗后不久，因扁桃体发炎，高烧不退，经医院门诊诊断后，转到内科住院治疗。

当时的内科分为内一、内二两个科室，内二科大多收治血液系统、内分泌系统和消化系统的患者。

我安排在6号病房的4床，我的“邻床”3床是空军贵阳磊庄机场的一位团参谋长，东北人，5床是西藏军区的汽车运输兵，贵州人。

因为部队的兵来自五湖四海，战友之间都喜欢认老乡，住院的那一段时间，我与5床走得很近。在病房里治疗的空闲时间，我们会聊连队与后勤兵许多有趣的话题。晚饭后，我们常会到小河边上散步。

5床，有近1米8的身高，国字型的脸，五观端庄，身材显瘦，那一套正一号的军装穿在他的身上，显得有点空。尽管如此，丝毫没有影响他身上显现出来的，那种贵州西北高原古夜郎国标准型男子汉的气质。

他性格豁达，稳重幽默，热情率直。但是，和异性搭话经常都会脸红。一次女医生例行检查身体，他说什么都不肯脱下自己的底裤，搞得女医生很尴尬。他的那句“不脱，就不脱”，成为了科室里的笑话。

5床还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只要病情有所好转，他都会帮助科里的卫生员和护士打扫卫生，到检验科送单取单。大家都喜欢管他叫电影《冰山上的来客》里的阿米尔。

5床自幼失去了父母，与哥哥全靠家族的叔伯把他们抚养长大。18岁那一年，公社考虑到他们家的困难，推荐他到部队当兵。应征入伍后，被分配到西藏军区当汽车兵。当时已经有了近10年的军龄。

汽车是他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不管谁只要和他谈到汽车，他会一改平时稳重的性格，显得无比的兴奋，滔滔不绝。他还经常告诉别人，汽车修理厂查不出来的毛病，只要他坐上驾驶室，把汽车打着火，不管是气路还是油路，就能听出毛病出在哪里，而且还十拿九稳。

入伍后，因成绩突出，第二年就入了党，服役期间先后立过2次三等功，1次二等功。有过2次保送上军校的机会，都因为自己高姿态，把名额让给了文化水平高，家庭困难的战友了。

唯有两件事情，是他一生中的痛：一件是与哥哥绝交，另一件是痛失初恋。

5床，从小就有一个心愿，等将来自己有了出息。要让哥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娶上老婆，为咱家延续“香火”。

入伍后，随着军龄和津贴的增加，加上驻藏部队官兵的补贴相对较高，和他平时的节俭。几年下来，手里积攒了一些钱。

直到有一天，接到了哥哥的来信，告诉他经远房亲戚介绍，与邻村的一位姑娘好上了，感觉她人还很好。对方通过媒人带话，提出了彩礼、嫁妆和翻修房子的事情。当即，他把多年的积蓄全部取出来，寄回老家给哥准备婚事。

到了商定婚期的时候，哥哥登门拜访未来的媳妇家。哥哥竟鬼使神差地进了丈母娘房间。待哥哥从房间里出来，却找媒人嚷着改娶“丈母娘”为妻。

哥哥未来“丈母娘”的丈夫，两年前因在社办煤窑挖煤，碰到塌方被埋在了煤窑里面，20多岁就守了寡。算起年龄来哥哥还要比“丈母娘”大两岁。

哥哥在5床的极力反对，和家族的一遍谩骂声中，还是与“丈母娘”结为了夫妻。

这桩啼笑皆非的婚事，在当地闹得沸沸扬扬。他认为哥哥伤风败俗，败坏了门风。他一气之下给哥发了一封电报，又给家族的叔伯发了一封电报，当众宣布与哥哥断绝了关系。

这次住院，哥和嫂带着侄儿，专程从老家纳雍赶到省城贵阳来看他。病房里绝交近十年的兄弟见面了，俩个小侄儿，在病床前围着叔叔问这问那，叫个不停。这一天是他患病后过得最开心的日子。

哥嫂离开的时候，他把自己身上仅存的两个月的津贴全部给了嫂嫂，要她到市里替他给侄儿买几件衣服。

每当讲到这个话题，总看到他的眼眶盈满了泪水。认为当年哥嫂尽管追求婚姻的方式让人耻笑，但是，婚姻毕竟是自由的，感情这回事也只有当事人最清楚。

今天，看到哥嫂相处得那么好，还有了两个活泼可爱的儿子。每当回想起与哥绝交的往事，就会无地自容，羞愧难当，内心充满了歉疚感。

旭哥工作照 （摄于1979年8月 放射科）

贵州省纳雍县，属多民族聚居地。民族风情多姿多彩，有苗族的“跳花坡”、“打嘎”，彝族的“搓子舞”，布依族的“六月六”，穿青人的“打亲家”，充满着浓郁的地方色彩。

纳雍苗族的山歌，在贵州山歌系列中独树一帜。独唱与合唱相结合，对中唱是他的特点，一般是七字四段成一组。正宗的纳雍小调沌清、委婉、柔美，婉如天籁之音。

5床的祖祖辈辈，就生活这块土地上。他文化程度虽然不高，但是，悟性非常好，生活中的人与人、人与事、事与物随手拈来，随口就唱。歌台上他浑厚磁铁般的男中音，搭配上时而如蛟龙，时而如走兽，时而如飞鸟的舞姿，年年力压群芳。获得了山歌王的称号，也赢得了自己的真爱。

秀，是同村公社小学杨老师家的幺姑娘，秀与5床初恋于“跳花坡”。秀家里有三姐妹，大姐和二姐先后都出嫁了。秀中学毕业后，就帮助她妈打理家务，潜心支持她爸的教学。

秀不是一个简单的农村姑娘，她的接受能力非常强，也很时尚。平时，她很喜欢把自己那两根粗黑的短辫，用花手帕在脑后扎成蓬蓬松松的一团，好像画报上女运动员那样的发式。身上常穿一件水红色的确良短袖衫和深蓝色的确良长裤。秀那高挑的身材好像柳树一般可爱，从头到脚，所有的曲线都是完美的。

近几年来，秀家的门槛都快被媒人踢坏了，但都被她一一拒绝了。此时，漂亮得像花朵一样的秀，心只属于年轻的山歌王。

到县武装部报到的那一个晚上，秀不远不近的跟着他出了村口，他拉着秀的小手，秀温顺的让他拉着自己的手，在他的大手里柔柔地感受着亲爱的人的温度。

他们来到了白水河石板桥的柳树林，找了一块避静的地方坐下来。秀从贴身荷包里拿出多年卖绣品积攒下来的50块钱，和一双专门为他绣制的“百年鸳鸯”的鞋垫。秀温柔地说：听爸说西藏的条件很艰苦，到了县城你要买点喜欢吃的东西带在身边，胶鞋里垫双鞋垫暖脚呢；你要常写信给我，我要你只和我一个人好……

秀漂亮的大眼睛执拗地望着他，突起的胸脯一起一伏。他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紧紧地把秀抱在怀里，和秀的嘴唇贴在一起，她让他亲她。此时，泪水在秀的脸上静静的淌着。

到了分手的时候，秀低下头，小声的说：你，再亲我一下吧……

那一年，正赶上藏北地区遭遇百年不遇的暴风雪，汽车连与外界失去很长一段时间联系。年初，他接到从兵站转来的一封挂号信。秀告诉他准备来西藏来看他，要他接信后回电报，以便确定出发的日期。他细看了一下信的落款，已经是上一年的12月份了。

他给秀一连拍了好几封电报，一直没有得到秀的回音。给秀写的信也被退回来了。几次托探亲战友给秀捎去东西，也被退回来了。

后来，听探亲的战友讲。秀的父母嫌他们家穷，西藏当兵又远又苦，怕秀将来吃苦受累。于是，全家人狠心地封锁了秀的书信和电报，她母亲还以死要挟……秀妥协了。 

秀，后来与她爸同事的儿子，县供销社的营业员结婚了。

他曾经与秀相约，在部队一定要好好表现，争取立功提干，复员后在县城里找一份好的工作，然后把秀接进城里来生活。或者，在部队争取更大的进步，如果能够升至正营职，就可以让秀随军，从此告别大山……

他站在荒野的雪地里，心里涌起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难受。帅气潇洒的小伙子，一下子好像老了好几岁。有一位哲人曾经说过：男人的身躯能够承受大山般的重压，却难以抚慰触及灵魂深处的伤痛。

在伤痛和消沉中，他有过太多假想：如果那年不碰到大雪封山，如果那年不推迟探亲，如果那年不把上军校的名额让给战友。如果，太多的如果了。

情致深处，容易让人胡思乱想，言不由衷，词不达意，梦幻成泡影……

此时，在雪域高原，在雪峰之巅，又漂来了家乡纳雍的小调：

一   

寒冬腊月雪纷纷，

世间最苦是感情，

这是为情伤太重，

二世投胎不做人。

二 

人生八字命生成，

今生八字前生定，

本想今生万事好，

奈何半点不由人。

三 

一世情缘定三生，

互相点燃这盏灯，

狂风再大吹不散，

山崩地裂不变心。

他仿佛又听到了秀的歌声，只是感到今天的纳雍小调，听起来是那样的沉闷和伤感。

5床，一个具有贵州古夜郎国血性的汉子，重新打理了心情。把秀送给他的“百年鸳鸯”鞋垫收藏在挂包里，随身带在自己的身边，把这份爱深深地埋藏在心底。秀的鞋垫陪伴着他驾驶着汽车，从川藏线到青藏线，再到新藏线，跑遍了整个青藏高原。

我曾经问过他，后来有没有再谈过恋爱，他告诉我：有过，但是，再也找不回与秀的那种感情了。汽车兵成天都在路上跑，很少有时间与外界接触，恋爱不谈也罢了。

78年底，因县城扩建公路，按照当地的风俗，各房的男丁都要参加迁坟仪式。他也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

举行迁坟仪式的当天，他不慎从2米多高的石坎上摔下来，当场不省人事，族人把他送到了县医院治疗。

他入院后，病情一直不见好转，县医院很快就下了病危通知书。

后来，部队派教导员专程从西藏赶到纳雍县城，与县武装部商量后，由县里派车把他转送到省城贵阳，解放军第四十四医院住院治疗。

经医院多次诊断，确诊为急性白血病。

我感冒痊愈出院的那天，他像大哥哥一样，陪我去办出院手续，又帮着我收拾洗漱工具，送我到了宿舍，并叮嘱我要按时吃药。  

出院后，我还像往常一样约他散步。我们还约定到小河相馆去拍照留念。

后来，由于住院病人的作息时间与工作人员的作息时间不同。我们在一起散步的时间也就渐渐少了，拍照留念的事也搁置下来了。

年底，5床的病情加重了，随后转入了抢救室。也就是现在ICU重症监护室。

那天，我专程去病房看他，隔着抢救室的玻璃门，看到他蜷曲着身体，时不时喘成一团，体重与他的身高明显失衡。那一支压在被子下面打着吊瓶的手，好像麻秆一样的纤细。

这个蜷曲在病榻上的人，我简直不敢相信，就是我们贵州西北山区曾经的歌王，我认识的战友5床。

也许是心灵的感应，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轻轻地把头朝向玻璃门一侧。此时，我们俩的目光碰在了一起，只见他的脸色黄得发黑，曈孔是深黄色的，眼的周围是乌黑的，嘴唇也是乌黑的。他艰难的朝着我微笑了一下，轻轻的举起他那支打着吊瓶的手，在半空中摇晃着和我打招呼。

人啊，在死神的面前，为什么会显得那么的脆弱与无助？

没过几天，内二科的护士告诉我：阿米尔，昨天晚上已经“走了”。我当时就懵了，我问护士前几天不是说病情都稳定吗，怎么那快啊？护士告诉我昨天晚上已经送到太平间去了。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顿时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他带着愧疚和遗憾走了，把生命永远定格在28岁上。

那天，我去医务处办事，恰巧碰到了5床的哥哥和嫂嫂在县武装工作人员的陪同下办理手续，助理员把清点好的遗物交给他们。我大概的看了一下，有一个背包、一个黄色的脸盆、一双半新的胶鞋和两件穿旧了的军装。脸盆里装着一些还未来得及拆封的日用品和水果罐头。

看到这些遗物，我悲从中来，思绪万千，不禁又让我想起和5床聊天的事情来。他告诉我，当兵这么多年，自己花钱的地方并不多。77年，恢复高考后，每年他都把自己的积蓄取出一部分来，寄给家族的叔伯，委托他们资助村里考上大学的娃娃，让他们替自己圆儿时的大学梦。这一善举一直坚持到他生病住院。

当时，青藏高原还未开通铁路，唯一能够进藏的，只有川藏，青藏，新藏三条公路，这三条公路平均海拔都在四千米以上，有着世界上最恶劣的环境。

汽车兵，当年驾驶的车辆，是我国自行设计建造的第一代“解放牌”越野卡车，技术性能差。驾驶室几块玻璃遮挡着四季的变换，驾驶员的劳动强度非常大，非常之艰苦。

行驶在青藏高原上，经常要穿越许多的无人区，在汽车上几天几夜不见人烟。车况路况，自然环境，心理因素，身体条件，驾驶技术，缺失一项随时都有发生意外可能。

青藏高原的汽车兵，由于长期在恶劣的环境下工作，常常会诱发人体血小板减小、心脏等身体器官病变和高原痛风等，致伤致残致命时有发生。

与5床同年入伍，分配到一个汽车连的3 名贵州籍战友。一位因长期咳嗽咳痰，气短乏力，体重下降，被医院检查出了肺气肿，第二年就退伍回家了。另一个战友，在完成一次重要的运输任务时，途中遇到泥石流，连人带车被冲下雅鲁藏布江，长眠于雪域高原。

5床，普普通通的西藏汽车兵，一生中没有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壮举。怀揣着戍边报国，建设西藏的梦想，奉献了青春，献出了生命。

5床，贵州大山般的坚忍不拔，与西藏雪域高原圣洁的心灵，让我一个当年不满20岁的新兵，领略了中国军人情感世界的博大胸襟，懂得了“艰险多吓不倒、条件差难不倒、任务重压不倒”可贵的汽车兵精神。

5床啊，虽然至今我还不知道你的姓和名，未能兑现你我小河相馆拍照留念的约定。但是，遇上你是我的缘，是我永恒的回忆！

旭哥与战友 一排左1（摄于1979年3月通讯班）

每逢建军节，我总会想起从军的那些日子，会想起与5床短暂相处的时光。

不管走到哪里，这一天我都会举起手中的酒杯，轻轻地把杯中的酒洒向天地之间，以告慰那些普普通通，默默无闻离我们而去的战友们。

让我们永远铭记

那些战斗在平凡岗位上

为国英勇献身的战友们

军旅青春无悔！

配 曲：《 祖国，你听我说 》

特别说明：文中图片部分源于网络和战友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