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年終岁末,我回家了,一处生我养我,离开快四十载的家,一处让我魂牵梦绕,记忆中无法删除的家。当年,我和母亲是最后离开这个家的,姊妹五人,我排行老二,两个年幼的双胞胎弟弟已由外婆在镇上的新家帮忙带看着,因为马上要上四年级的姐姐,父母亲希望她能考上县城最好的一所中学,因此“理应”要她先出新家上学,而小我一岁的妹妹,因为“插班”困难,毋庸置疑,也是如此这般决定。或许是要留下来与母亲相互做伴,或许是还有好多我不懂的理由,我想多年以后,这便是姊妹之中,我对老家,故乡良田记忆犹深的全部原因吧!</p><p class="ql-block"> 一九七三年,元月的一个傍晚,村子里来了做木匠竹器的师傅,母亲想为家中添置一把椅子,便砍了一大根竹子,想托付师傅定做,忽然肚痛难忍,点灯时分生下了我。儿时的我不懂贫瘠与贫穷,早春二月,整天濛雾满天,没完没了的毛毛雨,像极了春天扬扬洒洒飘落的柳絮,潮湿阴冷,在那个没有洗衣机的年代,屋檐下竹竿凉晒的衣服湿嗒能滴水,常常见母亲把煮猪食,家人烧水洗澡用的大铁锅,洗刷干净,燃干水迹,再添一把柴火,把贴在锅里的衣服,不断翻来覆去,直至干透,接着一件一件,分批分类“上阵” ,记得有一回晚上,母亲把我弄湿的一双胶底小布鞋,放在熄灭火的灶塘里想烘焙弄干,谁知清晨掏出一看,竟燃开了一个小窟窿,满脸苦笑的母亲,又气又疼毫无办法。待到三月插秧时节,见母亲把一大竹箩筐的稻谷,泡在村口小池塘里发芽,究竟泡了多少天,中间有没有其它手续,箩筐加不加盖子之类,我全然不知,也不感兴趣,我唯一感兴趣的是,那头黑骏骏的大水牛,被憨厚光头的最伯拉到池塘边上,放好尿桶后开始催尿,“呦,呦”的吆喝声过后,定会“尿如泉涌,倾泻而下”,除了好笑还有惊奇。还有一个感兴趣是每年龙眼树到了花开季节,池塘边上的大门楼泥巴墙的砖块上,常常会有一种叫蝽蟓的臭虫在此产卵,通常有十多粒,草緑色,十分细小,并排黏连一起。天不怕地不怕的我每次遇到,定把它们一粒粒弄破,让它汤浆四溢,全部归西,有种满满成就感后方才尽兴,且下来的日子,天天去“打卡”,看看还能不能有所“收获”。春雨霏霏的三月,尽管寒冷依旧,我却十分开心,因为忙不过来的母亲定会叫上村子里的人帮忙插秧,母亲定会买肉烧菜款待,一年买不到几次肉的家里,我早把插秧苗这个日子当作是过节了。好不容易,終于盼来要插秧苗了,母亲不许我下水田,说田里有水蛭要吸小腿上的血,而且吸了还拔不掉,尽管如此,我还是毅然决然跟着前往,站在田埂上东瞅瞅西望望,揉一下泥团,捉一个蚱蜢,赶一会蜻蜓,抓一把被蚊子叮咬后发痒的手臂脸庞,挨到中午回家时,裤子湿了,脸上全是泥巴。一层层的梯田水沟夹缝处,蕨菜正旺,母亲他们洗干净手回家时,定会“顺手牵羊”,摘上一大把,这样中午便有肉有蕨菜,把我小肚子吃得圆溜溜鼓了起来,吃饭时听见母亲跟他们说今天插了多少丘田秧苗,年幼的我因为不懂山里的梯田是很小很小一块,所以我以为我们家,有很宽很宽的田地,长大后母亲说,曾经有人开玩笑,说开垦了一上午,山坡上的荒地,回家时数一数有多少丘,明明觉得有多少多少丘呀,为什么少了一丘,思来想去找不出原因,只好拿起斗笠回家,这时突然发现,哦,这丘原来被斗笠遮住没有数着。虽是夸张,却是如此形象说明窄小的山田不但贫瘠,而且狭小。听母亲说,每年春水过后,要补修田埂上面的宽度,锄干净长在田坎上的白茅杂草,有一回下午去一处僻静的山田一“风门坳”干活,恰逢雷电交加,乌云密布,风雨欲来,环顾四周,一同干活的人们早已纷纷回家,母亲觉得还差一块没有弄好 ,考虑路途较远,下次再来很是麻烦,总想加把劲干完才回家,于是咬咬呀,顾不上太多,这时姑嫂鸟不知从何处山谷传来一声声哀嚎,似一声声“嫂哦”,又似一声声“苦哦”,一声比一声凄委,传遍整个山谷,听得母亲心酸彻骨,眼泪崩溃。</p> <p class="ql-block"> 昨天傍晚,一路风尘仆仆刚刚到家的儿子,遵从市镇村三方指示,一早起来便去指定地点做核酸检测,一同载上我和丈夫,说好做完核酸,一块回我故乡,老家良田。担心驾龄才刚满一年的儿子,不习惯这蜿蜒盘旋,绵绵不尽的山路,我一再提醒叮咛小心放慢。走完平洋洼地,车子上山时,高德地图导航突然嘣出一句:走完今天所有的弯路,从此,人生全是坦途。那一刻,我开怀大笑,人生果真如此,该有多好。不一会车越往山上开,雾霾越大,远远望去四周山峦,山顶斜坡全是烟雾缭绕,轻纱帷帐,一弯弯一程程的山路上,我又想起,当年担着装满米谷麻豆的外婆,如今除了只能数次重复着,真真难为当年我外婆,我还能做什么?不远,三十分钟的车程,家就在眼前,只是眼前这个家已不见一片残瓦,一块砖巴,唯一能见的是坚不可摧,长满苍台,枯叶覆盖的墙根和那一丛说不出名字的乔木丛林,大小不一的藤蔓肆意缠绕,从头到脚,从左到右,一大蓬杂无头绪,凌乱不堪的緑植,遍布了曾经屋子的每一个角落,家不见了,生养我们五姊妹的那个家找不着了,无处落脚的我只能拔开枯枝败叶,摸一把粗糙不堪,蚁窝成冢的墙根石块,冰冷,没有一丝温度。谁来帮我确定,这个真是我出生的家么?不是说房子摧毁了,残檐断壁下,碎瓦遍地,满目疮痍吗?残檐呢?断壁呢?碎瓦呢?这些为什么我都没看见,见到是早已回归大自然,稍微平整的一片山地,家早已无了踪迹,家园变成了梅园,梅花早已退去,枝上零星挂着青梅,正小,黏满绒毛。绕过母亲挑水,我去洗菜的“水建头”,曾经靠山吃山,有竹用竹的山里人,当年用竹筒把山涧水一段段引至到此,养育了一方村民,洗衣,做饭,刷刷洗洗。走过去,是全村人共用的晒谷场,划分好给张三,李四,每家每户一小块,记得当年晒谷场边上有数棵龙眼树,苍劲高大,枝桠繁茂,密不透日的树阴下,是村民盛谷箩筐的暂放处,是晒谷场一边赶鸡吓鸟,一边聊天乘凉的乡邻最好风水宝地。偶尔,也在晒谷场放映过露天电影,高高竖起两根竹竿上,挂上一块四四方方的白布,一束光打上去,便有活人说着话,在上面走来走去,风大时吹斜了布幕,上面的人也就跟着歪嘴折腿,那时,村子里家家点的是煤油灯,没通电,放电影要靠柴油发电机发电。古老没力的柴油发电机,也常常放映不到半小时,便使出性子停下罢工,嚼舌妇这时就会说,一定是有四目的大肚婆偷看发电机,中了邪气,于是回家拿来,不知老祖宗留传下来多少年的“秘方”,桶里去邪的青草泡着清水,噴洒机身一地。但是迷信的东西終究站不住脚,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洒不洒起不到一丁点关系。启动绳一次次拉,放,再拉,放,噔噔噔,柴油机着了又熄,熄了又着,折腾了一个晚上,总算把这场电影看完。当人们抬着板凳条,捆起草席,怀中抱着熟睡的小孩回家时,嘈杂的人声里听不见一句怨言,只有此起彼伏的哈欠和议论着没头没尾的剧情。</p><p class="ql-block"> 晒谷场往下走,是曾经一洼清澈且僻静的洗衣坑,清澈见底的洗衣坑里,常常有河虾游走,洗好衣服后,也常常摘个旁边杨桃树上的杨桃,搅烂擦牙。如今,洗衣坑边上的两棵杨桃树,怕是早已说不出当年是谁栽下,断臂撕扯处又长枝桠,弯曲茂密的枝条望不到伸向何处,熟透腐烂的杨桃散落一地,酸臭味阵阵,人们忘了么?它曾是贫穷岁月里,风光无限的一盘年糖:小心摘下,用盐巴水泡透后,待酸涩已除去大半,捞出,切成一片片五角星块,淡黄中晶莹剔透,摆放盘中,撒上一层白或红糖,便是整个正月里招待亲戚朋友,左右乡邻的年糖,咬上一口,酸甜中溢满汁水,顿觉喉咙清爽无比,而泡过杨桃的,那一坛坛一罐罐杨桃水,将是下来一年,辛苦劳作的人们最好的退火凉药,只要热气上火,中暑晕倒,男女老少,喝上一碗,定能水到病除,神清气爽。参天大树下,心字形的假蒌叶,油黑发亮,四下蔓延,这还是我年幼时摘过的那丛么?想起了母亲当年那句嘱咐:细梅,今天家里没什么菜,把竹筛拿去,你去摘些叶子稍黄些的,嫩的假蒌叶回来煮汤。声音犹在耳边,时光却早已远去,这一声嘱咐,想来怕是快四十年了吧!印象中,有种特殊味道的假蒌叶,煮出来总带着微辣的感觉难以下咽,不太喜欢,是没放油?还是实在吃得太多?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那时的我太小了。奇怪的是,前些年无意间看到过视频,却说它是现在人们炒田螺的绝配佳肴。我百思不得其解,曾经“一身宝”的杨桃,腐烂发臭,无人捡拾,我不太喜欢,吃厌想吐的假蒌叶却是今天人们的餐桌珍馐?</p> <p class="ql-block"> 最美的风景,是这条回家的路,再走一趟回家的路吧,这层层叠叠,大小不一,高低不平的石板路,能否告诉我,当年是谁又是如何垒砌的?再走一回跟随母亲当年教书这座桥吧!眼前这座早已荒废二十年的拱桥,想想当年桥上背着书包上学的我一路小跑,真怕桥哪一天哪一次断了坍塌下去,如此无知天真幼稚的我,如今一转眼,一抬头,半生已过。当年,红得似血的三月泡,长满石板台阶,长满山坡空地,长满门前屋后,顾不了母亲的叮咛:下雨后被毛毛虫爬过的三月泡,不要摘来吃,吃了要肚子痛的吓唬,照旧偷偷出门,柴火堆里折一根铁芒萁,把血红血红,纽扣大小的三月泡,一粒粒串在这根芒萁上,用手举着,像今天街上卖的冰糖葫芦,开始时拿来跟小伙伴炫耀,不忍吃到嘴里,終究还是没能忍住,十分钟后一粒粒全部下了肚,软烂中裹着汁水,回甜中溢满口腔,那个清甜,那种满足,是今天什么进口草莓也不能相提并论的呀!目之所及皆是回忆,心之所想皆是过往,啊!故乡,忘不了偷掰汉清叔公甘蔗的惶恐,忘不了跟随母亲上山捡柴的情形,忘不了帮弟弟泼水救火的“壮举”,忘不了提着蓝子去打猪草“功勋”,忘不了那天跟随小伙伴过村看电影,遗忘没拿回家的那把手电筒,忘不了第一次塞进嘴里又咸又涩的那把盐麸子,忘不了清明时节满山遍野盛开的红杜鹃,忘不了村口池塘边上,乡邻割回家的芒萁味道“清香”,忘不了老家天井屋檐上的蜘蛛织网正忙……</p><p class="ql-block"> 走在犹如青山绿水风景区般的故乡家园,我已看不到太多荒凉,我看到的是村子回归大自然怀抱后的万物生长,幽静安祥。不久的某一天,这个村子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都成为了故事,慢慢地在人们的谈笑风生中彻底遗忘,在这个新年钟声即将敲响的日子里,我的心情犹如满山迟迟不能消散的雾霾,惆怅感伤,无处躲藏。心中唯有默默祝福山那边父老乡亲,鸡鸭成群,谷米满仓,一年四季,吹烟袅袅,守候一方热土,让岁月静好,让山河无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