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了

军哥玩回忆

辛丑年腊月二十七。“你哥哥绍松的小儿子，义堂女边昨天跳水了？”一白发苍苍的老爷子吸着水烟袋，斜眯着被火烟熏得半睁半闭的眼睛问道。“跳咯……”另一老头，伸出干瘪的手，在火堆上边烤边揉，同样半睁半闭着眼睛回答。“老街子绍松？前几天才打工回来的义堂？”另一个老头抖抖手中快熄灭的喇烟斗问道。“才回来两个街子（一个街子六天）。打算来过年的……”老头子揉揉烤得有些通红的手回道。“咳、咳、咳……，怎么……这么……想不开……”老头被喇烟呛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谁晓得呢？快过年了，猪杀太多，阎王也需要请客，她要去那边过年……”老头絮絮叨叨地说着。“前天我还看到他们在新发寨帮绍能杀年猪的嘛！”一老头拍拍身上落下的火灰说到。“她要去那边过年有什么办法？昨晚都好好的。今早义堂骑着摩托车带着她到县城逛莲湖，唱山歌呢。回来，义堂不知道去哪里了，媳妇就从家里哭着跑出来，老奶子和老爷子边喊边追。她先跑去龙潭，被抽水的老三吼了一顿，她又跑去水坝，噗通，跳下去，就没了。咳……咳……咳…”老头把喇烟斗递给另一个老头后，终于一口气说了一段话，然后又咳起来……“可怜了两个孩子咯，平时都是她奶奶拉一个，背一个过街心送上学嘛！”“是了嘛，走了就走了，过两天义堂又找一个，和谁不是过生活……”“哪有那么容易哟，他家现在是六个扛把的（男人）围着老奶子了”“义堂他大哥，家贵也离婚了？”“认不得，好多年都没回来了，只留下一个儿子，初中没毕业，去打工了。老师来家叫几次都没去。”“他二哥，义洪也还没成家？”“四十多岁的人了，没什么文化，也没什么手艺，前几年扛水泥干苦活，还能挣点钱，现在年纪越大，越不成器了。哪里还有人看得上……”“还好老三在龙潭，不然全村都得喝她的洗澡水……”“她几岁了？”“三十三嘛！”“还年轻嘛！”“黄泉路上不分老少，各有各的命。”“她叫什么？”“认不得嘛。谁认得呢？小娃自己打工领着来，生了小娃，又领着去打工。都没说过几次话。街坊邻居认不得，连老公公老婆婆都认不得……”“听说是清水江那边的瑶族？”“邱北那边的。”“天星的”“她娘家知道吗？”“知道！昨天下午六点跳水，捞上来，没气了，就打电话说了，晚上十点多到。谁也没有哭。七手八脚的，洗洗遗体，换上新衣服，抬到面包车上，就送去县城的火化场了，她妈从县城就回去了，说是要回去家里准备年货，只有两个姐妹陪着她回来。一回来就看手机，照相，笑哈哈的……”“那哈抬（下葬）？”“年轻轻的，又是自己走，日子都不用看，三天就抬了，送她去那边过年……”火堆边的老头，眯着眼睛，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着，火堆青烟缭绕，时而啪的一声，炸出两颗火星子，老头们一起向后挪一挪，一会儿又聚拢过来，烤着一双双干瘪的手。风来了，火烟过来，他们眯着眼睛，扭过头，风吹去另一边，他又转过来。一堆火，一窝老头，几只喇烟斗，几只水烟……她走了，在腊月二十六六点的黄昏。寒风凛冽，她脱下新买的颜色鲜艳的蓬蓬松松的劣质的羽绒服。都没看看西边的夕阳；都没注意听村里迎新年的烟花爆竹声；也没想想生养她三十多年的父老乡亲；都没亲一亲，抱一抱等了她一年的两个孩子……噗通一声，她走了。水面溅起几束水花，惊得枯树上的昏鸦一声哀鸣，吓得觅食的小鱼四处逃窜。水花落下，变成一个个圆圈向外围扩散，有的散到岸边又折散回来，有的距岸太远，还没到边就消散了。水面又恢复了平静，鱼儿游过来小心翼翼地窥探着这外来之物。有的触触她戴着假银镯子的手；有的从她的大耳环穿过；有的咬着她染了色的头发拉来拉去；有的触到她脸上劣质化妆品后摇头摆尾地走开了，嘴角沾了她嘴角的那一抹红；有的胆子大一点，蹿到她鼻孔里，游到她嘴巴里……她吐了个泡，鱼儿被吓得四处跑，泡飘到水面，破了！它们又一群地游回来……她被捞出来了，皮肤没了化妆品反而显得更白净，只是被水泡得有些发青。眼睛虽然闭得很紧，但眼皮鼓鼓的，看得出曾经是个大眼睛，湿透的衣服紧贴着身体，呈现出凹凸有致的身材，看得出中午在县城的莲湖边，她还是一个让不少青年才俊侧目的女孩。她走了，后天上山。那天一定会有很多人放爆竹，燃烟花，虽然不是为她放的，但新年是大家的，烟花爆竹一亮一响，谁都看见听见了，也都是大家的了。也许村头枯树上的乌鸦会为她哀鸣送行，也许也不会，它也有它的世界，也许它要照顾被烟花爆竹吓坏的小乌鸦……辛丑年腊月二十九，三十三岁的她去另一个世界，过年了！不知道她去那边人家叫她什么。谁知道呢？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