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形人(50)

析城牧童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五十</div><br>第二个来访的人是个记者。<br>大高个带我出来时这样说:“来了个记者,想见见你。”<br>我不知道记者见我有什么用,难道说他要采访我嘛。<br>我有点儿麻木不仁地来到了接待室,有几分不感兴趣地扫了记者一眼,觉得他和我年龄差不多。可他的脸却那样白净,连一条细小的皱纹也找不到。我便知道他是那种一点儿苦也没吃过的人。<br>看见我,他特意向我笑了笑,在上衣口袋里掏出记者证给我看。<br>我举起戴着手铐的双手不感兴趣地摆了一下说:“我是犯人,你想问什么,只管问就是。”<br>他把记者证装回兜里说:“我希望你能老实地回答我的问题。”<br>我冷笑了一声,说:“一个即将死亡的人,还有什么值得保留。”<br>他还想笑,却没有笑出来,有几分不好意思地扭开了头,把身边放着的一个小提包打开,拿出一支笔、一本采访笔记,放在脸前的桌子上。<br>他向我点着头说:“希望你能相信我。”<br>我不明白他说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自己凭什么相信他。<br>我向他淡淡地笑了一下。他也许觉得我笑里藏着什么,急忙解释:“我的意思是,希望你能够和我说真话。”<br>我说:“我从来不会说假话。”<br>他说:“很好。”<br>我说:“可是,我的实话你也许会认为是疯话。”<br>他说:“我想我不会这样认为。”<br>我说:“那好,你想知道什么请问。”<br>  他说:“我想知道你的思想。”<br>  我说:“这未免太笼统了。”<br>  “当然。”他向我笑着说,“如果你不介意,我想了解你妻子被人拐走后,你的心情,你是怎么想的。”<br>  我几乎不加思索地说:“我感到自己被解放了。”<br>  他向我点着头:“能不能讲得细致一些。”<br>我看着他,想他一定是个大学生,大学毕业后又能分配到报社,家庭情况一定不一般。<br>这样想着,一股莫名其妙的厌恶便从心底儿腾升起来。<br>因此,我忍不住想知道他的一些底细。我说:“你吃过苦吗?”<br>  “什么苦?”他有些不扎边际地看着我,“干什么要吃苦呢。”<br>我苦笑一声,虽然我没有说:“你连‘吃苦’都不懂得,还有什么资格向我提问题。”<br>但我却从心底里看不起这个小白脸。<br>我说:“没有吃过苦,我回答的问题只怕你理解不了。和你说还不是白说。”<br>  他显然有几分生气,而他却没有发火,很有耐心地盯着我说:“你吃过不少苦嘛。”<br>“当然。”我点着头说。<br>“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们家经常揭不开锅,为了解决吃饭的问题,妈妈常常到别人家里去织布,以此挣一点粮食。”<br>“有一年八月十五,妈妈又到别人家里织布去了。这一天队上正好放假,让社员上山割条。由于妈妈不在家,爸爸只好带我上山。”<br>“那时候我只不过六七岁,和爸爸上山不仅帮不了爸爸的忙,而且成了爸爸的拖累。”<br>“刚上山那一阵子,看着眼前一片茂密的森林,我心里说不出的新奇。可是,时间长了,一时间看不到爸爸,我心里就不由害怕。我紧张地喊着‘爸爸’,有时候爸爸走远了,听不到我的喊叫,我就发慌地哭,常常是哭喊好一阵子,才听到爸爸在很远的地方给我打招呼。爸爸说,你甭怕,爸爸没走远,马上就回来。”<br>“听到了爸爸的回应,我的心稍安静一些。但我却不想再来山里呆了。”<br>“我说:‘爸爸,我们回吧,我不要你割条,我要你跟我回家。’”<br>“爸爸说:‘傻娃,等爸爸割够一捆条,我们就回家。你等着,用不了一会儿,爸爸就割好条了。’”<br>“我只得等爸爸一会儿。过一会儿仍不见爸爸,就生气起来,再一次大哭大叫。”<br>“爸爸听见我的喊叫,仍然是那句让我等一会儿的话。而我却知道爸爸是哄骗我,他不回来,就一股劲地哭闹。”<br>“只是不管我怎么哭闹,爸爸总是没回来。”<br>“而我的肚子却饿了,我简直气得发疯。好半天后,爸爸才抱着一搂条回到我身边。”<br>“爸爸刚放下条,我就跑过去把他堆在地上的条几脚踢得散了一地。并向他示威:‘跟不跟我回家。’”<br>“爸爸依然很有耐心地说:‘一会儿就回。’”<br>“我说:‘你骗我。’”<br>“越发的怒火,还要把地上的条往散里踢,却惹得爸爸生气了,一耳光扇了过来,把我打倒在地。”<br>“爸爸说:‘你知不知道这是钱。’”<br>“我懵了,愣愣地看着爸爸。”<br>“而他却多看我一眼也没有,扭头又拱进树林里看不见了。”<br>“我这才低声抽泣起来。直到哭乏,不知什么时候倒在爸爸割下的条堆上睡着了。”<br>“天快黑的时候,爸爸才叫醒我。”<br>“睁开眼睛,我看见爸爸身边掎着好粗一捆条,足有一百多斤。爸爸说:‘快起来,我们回家吧。’”<br>“我急忙站起来,爸爸也弯下了身子,试几次,好容易才扛起那捆条。”<br>“爸爸说:‘跟着我。’便在前面走了。”<br>“可没走多远,我就迈不动步子了。”<br>“爸爸见我半天没有跟上,生气地扭回头说:‘快点儿走。’”<br>“我说:‘爸,我饿。’鼻子一酸,就哭了。”<br>“爸爸只得将肩上的条放下,说不出的恼怒,却不能发火,走过来在我身边的石头上坐下。爸爸说:‘如果带着干粮就好了。’”<br>“我说:‘爸,你咋不带干粮。’”<br>“爸爸说不出话来,眼里却流下两行泪水。”<br>“坐了一会儿,爸爸又站起去:‘咱们还是早点儿回家吧。’”<br>“爸爸再一次弯下身子去扛那捆条,将条扳倒在肩上,可爸爸的身子突然哆嗦起来,步子再也站不稳,往前迈出几步,又往后倒退几步,一屁股蹲在地上。那一捆条在爸爸的肩上一个跟头栽下来,滚到了一边。”<br>“爸爸愣愣地看着滚地上的那捆条,忍不住就哭了。他生气地在自己的胸脯上捶打着:‘我咋一点儿力气都没了?’”<br>“看着爸爸无能地哭喊,我也尽气力地陪他哭着。”<br>“等我们哭乏了,月亮已经升起老高。”<br>“爸爸又试着去扛条,却连把那捆条扶起来的力气都没了。最终爸爸只得把捆条扔在山上,拉着我的手往家回来。”<br>“在路上,他和我说:‘孩子,咱庄稼人就是受罪的命,你要有出息,以后就考大学去。’”<br>“在那时候,我就把爸爸的话深深地记在了心上。”<br>  “可你怎么不考大学呢。”小白脸说。<br>  “在高考的时候,我突然感冒了。”<br>  “为什么不复习一年再考。”<br>  “对于我来说,没有第二次机会。”<br>  “为啥?”<br>  “因为我爸爸身上已经榨不出一滴汗水来了。”<br>  小白脸看着我,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br>  我说:“你没这样的经历,所以你不可能理解我们这些苦命的农民的生活处境。”<br>“这样的经历实在是太可怕了。”<br>小白脸扬起头,不无感慨地说,“真是让人难以想象。”<br>  “而对于农民,这样的生活不过是家常便饭。”<br>  “可我不明白,你和我说这些干啥。”小白脸说,“我并没向你了解这些情况。”<br>  “因为我想告诉你一个可悲的现实。”我说。<br>  “什么现实?”他有几分迷惘,也有几分不相信地瞪着我。<br>  “你知不知道,我们农民不敢承认自己是‘国家人’?我们只有缴纳农业税和交公粮的权利。”我含着几分神秘地向他说。<br>  他木然地看着我,好像听不明白我在说什么。<br>“你知道农民是咋教育自己的孩子吗?”<br>我说。但我没有期望得到他的回答。<br>“就像我爸那样,只要孩子勤奋好学,他们就会不顾一切地供自己的孩子读书,考大学。反之,连上初中的钱也不肯给孩子花。”<br>“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br>看着他傻乎乎看着我,我继续说:“因为只有上大学这条路能够使农民的孩子出人头地,成为‘国家人’。而没希望考大学,还不如乘早回家种地、挣钱娶媳妇。这就是农民的观念。:<br>“但这样的观念你知道是怎样形成的吗?是我们有着千百年的文化传统造成的。你知不知道孔老二的一句名言:‘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多么美妙的话哇。这就是我们的传统。因而,农家孩子的希望就是脱离农村,永远永远地脱离农村。一旦离开农村,就永远也不愿意再扭回头来。”<br>“所以,农村在人们眼里成了地狱的同类词,干部犯错误了,让其下放农村劳动改造。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也是为了劳动改造。而干部和知识青年有朝一日总是要平反,再一次返回到城市。而农民却只能祖祖辈辈劳动改造。你想,农民还有出头之日吗?咋还能不希望孩子考大学,去做‘公家人’。”<br>“没本事考大学,只好怪自己命运不好了。”<br>  “你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他很生气地打断了我的话。<br>  “你不是想了解我的思想。”<br>  “但我没有问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br>  “那你想问我啥?”<br>  “我是要了解你杀人之前那段时间的思想状况。”<br>  “我不是为了让你了解得更透彻嘛。”<br>  “你那叫做非问非所答,牛头不对马嘴。”<br>  “如果你这样认为,我们再没法谈下去了。”<br>  “神经病。”他骂了一句。<br>而我却向他笑着,站起身来说:“我会把你留在这个世上,只要你不感到孤独。”<br>说完,我扬长出门去了。<br>以后的几天再也没有人来打扰我。<br>这样我心里非常清静。<br>而我觉得更清静的未来也在一天一天地接近着我。<br>虽然他们谁也没有和我打招呼,但我能感觉到,法院正紧锣密鼓地为我联系着签定神经病的医院,等他们联系好了,就会带我去鉴定。<br>我相信科学将是无情的,能够作出公正的判断。<br>那样,我就死而无憾了。<br>因此,这些天我都在暗暗做着准备,一遍遍地想着自己倒下去的情景。<br>我觉得自己是倒在了一望无际的沙漠之中。<br>在我倒下去的时候,有那么多人在欣赏,像看戏一样津津有味。<br>而等我倒下去后,由于我脑袋上开了花,喷出一股恶臭的血来,便把那么多的人吓跑了。<br>沙漠之中就只剩下了我,安安静静地躺着,突然刮起一股狂风,扬着沙尘滚滚而来,将我深深地埋掉。<br>此后,世界上再没有了我,也没有了我的烦恼。<br>而地球还照旧转着。<br>可是,在我还没有倒下去的时候,我竟然做了个梦,梦见国家出台了减免农林特产税的政策,农民养蚕、喂猪、养鸡、养羊,再也不用缴税了。<br>后来,梦越做越美,国家不仅减免了农民的农业税,还开始实行医疗保险和养老保险,国家还出台了《村民自治法》,村干部不再是由上级指定,而是由老百姓自己决定,选举自己满意的的村干部了。<br>在我的梦里,实现村民自治的农村,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农村实现村村通公路,家家户户吃上了自来水,正在走向现代化,机械化……<br>走进这样的梦中,我有一种再不想醒来的感觉。并相信,我们的国家,也许正在朝着我梦里的方向迈进。<br>国家一定不会把农民不当国家人!<div>(全文完)</div> 照片拍摄于2019年,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