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雪仗

上海岛

　　夜里，下起了鹅毛大雪，象老天爷撕扯下来的棉絮碎片，无声无息，大把大把地抛向人间，这是冬天给孩子们最珍贵的礼物。就着昏暗的煤油灯，我躺进了温暖的被窝，憧憬着明天的雪景，微笑着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清晨，我打开前门。哇！眼前一亮，好一片白色的世界！对面的茅草屋顶和草堆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色棉被，是那么平整。场地上的雪被勤劳早起的人们踩出了一道狭长的沟，近一尺深。对面的屋子陷在雪里，看上去矮了很多。银树上的鸟儿受了惊吓扇动了几下翅膀，扑簌簌地洒落几许雪花。场地角落的乱石碓和原木被完全覆盖，使平时杂乱无章的场地一下子整洁起来。眼前都变得丰满且温暖了，而远处的池塘却瘦小了不少。

我又迅速地跑过去打开后门，屋后那冬眠闲置的菜地一夜间变成了一片广阔的白茫茫雪原，安静地伏卧在远处的一条村庄把这片雪地和灰蒙蒙的苍穹衔接起来。这是打雪仗的好地方啊。看见有一些孩子在那里嬉戏，我迫不及待地穿上一家人仅有的一双大靴子，不太合脚但已经无暇顾及，就走进了童话般的世界。我踩在雪上，那脆脆的吱吱声是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

在这个最美丽的战场上，我们组织了一下，兵分两组。时根，胡德明等五人一帮，前来和我等另外五人一派。我们拉开约三十米的距离，纷纷弯腰，抓雪，捏成雪球，然后向对面乱扔过去，因为距离远，无法砸中对方，纯属给自己取暖。“子弹”刚一脱手，不等到看见是否命中，就要迅速弯腰，抓雪，双手用力捏紧再抛出去，尽管雪水怎样从指丫处流淌，且手指被冻得象胡萝卜，我们的动作都不能停顿，要一气呵成，否则只有挨打的份。就这样敌退我进，敌进我退。每扔一个，嘴里喊一声：“杀”，口冒白气，和着纷飞的雪球和脚下踏溅起来的雪沫，真的是“杀气腾腾”，好一个喊杀声一片的热闹场面。

见双方都没有战果，胡德明有点按捺不住了，他准备了几个雪球，向我方冲过来，对准前来连续抛出，每抛一个前进几步，前来来不及准备“子弹”，只好节节败退。胡的最后一个子弹正中前来的后背，雪球立刻爆开变成了一个雪饼贴在他的棉袄上，剩余的粉末洒落下来，掉在靴子里。我在一旁急忙解围，从侧翼向胡扔出一枚“大型炮弹“，他只好退回原位。前来利用这个机会拍拍衣服再倒掉靴子里的雪。这时候，再看看大家，都有点气喘吁吁，鼻尖已有细小的汗珠。

而此时的我已经锁定下一个目标，他就是胡。我左手搂着七八个雪球，两脚飞快地跑过去，右手朝胡一个接一个地扔，胡抱头鼠窜，当我快接近他，对准他的头扔出了我的最后一发炮弹时，我一阵兴奋：神仙也难以躲过去了。然而这个机灵鬼就势往下一蹲，子弹从他的发尖上擦过去，他的头发只挽留了一点雪沫。我一阵痛惜，准备弯腰拣雪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在一旁准备了多发子弹的时根向我冲过来。

“不好，快逃！”前来喊。

我赶紧撒腿就跑，无奈我的靴子太大，老往下掉，跑起来很不方便。时根年长，跑得快，力气大，射程远。我的背后和屁股上一下子连续中了三发炮弹，虽然棉袄棉裤厚，没有疼痛和冰凉的感觉，但非常狼狈，很有失败感。我继续跑，可这个家伙没有丝毫放松的意思，继续追。我已经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当我被追到一个草堆和篱笆的死角处，我只好双手抱头，表示求饶。 没有想到时根跑到我背后，一手拉开我的衣领，一手把一个大的雪球，硬硬地塞进我的脖子里！我感到了一种透心骨的凉，和火辣辣的耻辱，这让我的情绪一下子失控了。这简直是虐待俘虏！我一下子挣脱他的手，两个拳头猛烈地朝对方砸过去，嘴里喊：“他妈的，他妈的......”。

“你来真的了？”时根怔住了，没有还手。

“不守规矩，老子不玩了！”我气乎乎边说边从棉裤里面拉出秋衣，使劲抖了几下，再掏出雪球。大家得知此事都住了手，围过来后拉着时根慢慢散去了。胡和前来留了下来，我还是很气愤，把老帐也翻出来，继续数落时根的不是。突然，胡撒腿向时根家跑去，我和前来一下子明白过来，他是站在时根一边的，现在是去打小报告了，去告诉他我讲了他哪些坏话。

“叛徒”。我恨恨地说。

“无耻的叛徒”。前来补充说。

“叛徒是没有好下场的”。我由对时根的不快转成对胡的恨了。

“我们现在怎么办？”前来问。

“我们先回家，明天你就看我怎么找他报仇雪恨吧。”我胸有成竹地说。

晚上，我拿了一把锹，借着雪光，走到白天恶战的地方，动手挖了一个两尺来深的坑，雪水渗了出来，感觉不过瘾，又去茅房舀了一瓢粪倒在坑里，然后用树枝把坑口搭起来，再盖上雪。见看不出破绽后，我用一根红头绳放在那里做了个记号。

第二天上午，大家似乎早就忘记了昨天的不快，战斗又开始了。

时根好象有意避着我，尽量不和我正面交锋。

我故意卖了一个破绽，把雪球向胡扔完。胡果然上当了，见我弹尽粮绝，向我冲过来。

我不顾身上中了数弹，向雪坑的方向逃跑，他也跟了过来。

我一阵窃喜，跳过那根红头绳。

他的两脚也飞跃过来，我的心提到嗓子眼了，关键时候就快到了！

可扫兴的是，他的脚也跨过去了，没有中计！

我下蹲抱头投降，有些气馁，但还是想：下一轮你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我们两个人又回归原位，投入到其他人的战斗中。我正战得酣的时候，突然发现，就在我刚才被胡追赶的地方，前来被两个敌人包围。情急之下，我赶紧跑过去解围，边跑过去边向敌人射击。敌人落荒而逃，我和前来趁热打铁，反追过去。

一时让胜利冲昏了头脑，可怜的我，早就忘记自己做的那个红头绳记号了。

就在我跑得正欢的时候，正好一脚踏实了那根红头绳，右脚一软，猛然醒悟过来，但为时已晚，“窟秋”一声，扎扎实实插进了那个雪坑里！

我脑袋“嗡”的一下一片空白，知道完了。雪球是假子弹，可这个雪坑象真子弹穿透了我的胸膛！伙伴们不知道后果的严重性都哈哈大笑，而我感觉全身无力，一阵晕旋，那些笑声在我周围摇晃回荡。我的脚开始感受到冰凉了，接着是腿，然后是鼻子已经闻到了另人作呕的臭味。我难以接受一下子从欢乐的天堂掉进痛苦深渊的感受。我已经阵亡了，死了，不，比死还难受，因为我无法想象怎样面对父母的责骂，怎样面对日后伙伴们的嗤笑。我真的希望这个坑再大一点，掉进去永远不需要出来。

我哭了，记得是前来把我扶回家的。回家的路是何等的漫长，一路上洒满了我的泪水，那是怨恨的泪，那是委屈的泪，那是悔恨的泪，还有因恐惧而伪装的泪。母亲边给我脱裤子，边皱眉头说：“谁家的孩子这么缺德，雪坑就算了，还弄个粪坑！”我听着不是滋味，赶紧打断她的话：“阿妈，不要说了，我下次注意就好了。”

待我们四个渐渐长大后，我渐渐明白，如果雪坑有可能会葬送我们之间的友谊，那么让我自己掉进去了，其实是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