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学里等你（六）

快乐人

又到绿杨曾折处，垂鞭不语，高枝栖金乌。芳草连天桃红舞，雁声飞向六盘麓。莫道学海行役苦，只盼东风，送我出豁谷。书山征程还几许，沾衣尽是

新露雨。

——《蝶恋花、羊倌上学》

穿一件烂毡袄，虱和虮子多，戴一顶破毡帽，麻雀垒了窝。世上的穷人娃，哪一个像个我。 ——《羊倌谣》

怀揣着大学录取通知书，我再次来到老巷子，站在当年和黄鹂约会的那块大石头前，默念着：“黄鹂，黄鹂，你知道吗？我考上大学了！我等你，我在老巷子等你！”想着和黄鹂在一起的许多往事，止不住泪水哗哗。

“想你，黄鹂，真的好想你！　”

天路浩浩高难问，长夜漫漫盼黎明。

彩云知道我的爱，星星了解 我的心。

千山万水隔不断，一枝一叶总关情。

严冬已过腊梅红，何日桃花笑春风？

在老巷子等你。我的心底里有你的芳香， 我的目光中有你的身影，还有扯不断的缕缕情丝，就像一只麻雀，始终不曾远离晒谷场上的粮食。我无数次，在纸上耕耘，把犁铧，深深插入岁月的泥土，试图，犁过逝去的流年。我的文字，写着土里土气的爱情，犁铧，闪烁着金色的光芒，穿透泥土，穿透季节，穿透我们相随相伴的日日夜夜。

高兴之余，全家人又为我上大学的盘费和衣被发起愁来，卖掉了家中的两只母鸡和祖上留下的一盏铜灯，总算凑够了路费。可我上身穿一件补着赤橙黄绿青蓝紫各种补丁的破棉袄，一条脏烂不堪的棉裤到处裸露着白花花的棉花。母亲从破箱子的底层拿出了自己出嫁时穿的一条女式大裆裤子；妹妹脱下身上仅有的一件花衬衣；重病在床的父亲颤抖着拿出了自己的青布圆口寿衣鞋说：“孩子，穿着它去上大学吧，我死不了，还要等着看你们的好日子哩。”我拿起放羊时穿得破毡袄左看右看，准备洗洗带到大学里去穿。妹妹说：“哥，快扔掉吧，你上大学穿个破毡袄，也不嫌丢人。”

一位同窗好友见我没有上学的衣服，就把他爸爸1950年抗美援朝时穿得一套破了几个洞的旧军装作为珍贵礼物送给我。妈妈买了三尺黄布，一针一线地为我缝补起来，它作为唯一的一套“新衣服”伴我走进了大学。妈妈又将两条破麻袋对接起来，在里面均匀地铺上烂棉花蛋蛋，为我缝制了一条特殊的褥子。

当我欢天喜地准备上大学时，狮子狗突然来到我家，时而用眼睛盯着我，不安地“汪汪”鸣叫，时而用嘴咬着我的衣襟，依恋地摇着尾巴，似有千言万语要对我说。

我摸着狮子狗的头说道：“狮虎，跟着新羊倌李大伯好好的放羊吧，暑假里我再来看你。”狮子狗懂事的点点头，摇了摇尾巴。

临走那天，我站在公路边等车，狮子狗早早的来到我身边，对着公路不停地“呜呜”鸣叫。

班车来了，我背着行李卷上车了，狮子狗“汪汪”的大叫几声，不顾一切的冲进车门，售票员将他驱赶下车，“嘭”的一声关上了车门。

汽车开动了，狮子狗“汪汪”叫着，拼命追着汽车奔跑了足足有一里路程，望着狮子狗渐渐远去的影子，泪水夺眶而出，模糊了我的双眼。

走进大学的第一天，我把烂麻袋卷放在靠宿舍门口的一张床板上，便背靠麻袋卷默默地坐了下来，陌生地看着其他同学出出进进，说说笑笑。过了一会儿，一位同学看了看我问道：“你是讨饭的还是流窜犯，坐在这儿干什么？”

我怯生生地说：“我是来上学的。”旁边另一位同学见我这副模样，“噗哧”地一笑说：“怎么穿个女人花衬衣，红里子布鞋，我看你不是神经病就是个讨饭的，说不定还是个诈骗犯哩，你走不走？再不走，我报告学校保卫科把你抓起来。”说着便不屑一顾地走出了宿舍。

晚上，我铺开麻袋褥子，把书包枕在头下，和衣而卧，在床上蜷缩了一夜。

熬到天亮，便拿着吃饭碗到热水房里接了一碗水，就蹲在门口洗起脸来，立即围过来几个同学像看马戏似的瞅着我。有人笑得前仰后合，有人讥讽道：“他是傻子还是智障，怎么用吃饭碗洗脸呀？”其中一位细高个子戴着眼镜的女同学从我身旁走过，用手在鼻子前搧了搧说：“恶心死人了。” 我像个小偷似的赶快逃出了人群。

开学第三天，校长找我去谈话。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校长办公室，我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的官，止不住心儿“扑腾扑腾”直跳。老校长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叫张志华吗？”我说：“是的，我叫张志华。”老校长又说道：“咱们学校今年录取了几百名新生，你是唯一一名政审不合格的新生。招生录取时，学校招生的同志，见你成绩很好，但政审不合格，他从爱才惜才的角度考虑，专目打电话征询我的意见。权衡再三，我同意将你录取。按规定新生入学两星期内复审不合格的，退回原籍。谈谈吧，你破坏农业学大寨、破坏集体财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莫非王八旦把给我捏造的那些“罪行”写信告诉了学校，要将我遣送回原籍，送去坐大牢！想到此，我心头“咯噔”一紧，泪水夺眶而出，“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扑嗵”地跪倒在校长面前，一声声哭喊着：“校长——校长——救救我吧！您知道我为了参加高考，差点被送进了大牢。救救我吧！救救我——校长！”老校长和谒地说：“张志华，别激动，慢慢地说，学校会为你做主的。”

 老校长听罢我的哭诉，动情地说：“那个乱抓、乱捕、乱戴帽子、乱打棍子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张志华，放下包袱，好好学习，报效祖国。”

从放羊娃到大学生，我虽然完成了身份的转变，却没有走出心理的阴影，自卑的情绪笼罩在心头。望着那些西装革履的白马王子和衣着靓丽的漂亮公主，再看看我这身补丁叠补丁的衣服，如同刘姥姥走进大观园，有点眼花缭乱，此刻我真正的体会到龙王公主与牧童的差距。

同学们讥笑我这身不伦不类的打扮不说，还有羊圈那又骚又臭的味道，尽管我上学前，跳进刚刚化开的冰河中，洗了个冷水澡，但总怕同学们嫌我身上有羊圈的骚臭味，走路时尽量离别人远点。

从低矮的茅草屋到宽畅明亮的大学教室，我感到恍若隔世。挥笔写下了《当我走进大学的时候》：

“腿儿莫要这样颤，胸口莫要这样跳。

党啊，请你摸摸我，心多热呀血多烧。

第一张考卷怎么答？第一幅蓝图怎么描？

教室内外破难题，课堂上下争分秒，

过去岁月太蹉跎，咱和日月再赛跑。”

过了几天，班主任陈老师在班会上激动地说：“张志华同学来自全国最贫穷的西海固地区，他不仅以高分考取了我们学校，还是我省小有名气的少年诗人，已在各种报刊杂志上发表了几十首诗歌，有的作品还被收入全国优秀文学作品选。对于一个来自革命老区的贫困同学，我们不能讥笑他、挖苦他，而是要伸出友谊之手，满腔热情地去帮助他在逆境中奋起，完成学业。”

老师的话语刚落，同学们“唰”地向我投来惊奇的目光，继而是窃窃私语：“唉！真是红萝卜里调辣椒，吃出没看出。”有几位同学向我投来了愧歉的目光，但更多的同学对此表示诧异和震惊，“这是真的吗？”

陈老师笑嘻嘻地说：“张志华同学，把你的情况给大家介绍介绍吧。”我理解老师的用意，便大胆地站起来，面对全班同学，即兴朗诵了新作《我》：

我生长在大山的怀抱，

扎根在贫瘠的农村，

但燃烧的希望，时时迸发出炽热的火星。

我要冲开大山的岩层，我要冲出贫穷的苦痛。

我要冲破封建世俗的巨网，我要冲开小农经济的缰绳。

我在课堂上构筑理想的桥梁，

我在图书馆里寻找失落的童心。

朝迎碧野清风挥汗，

夜伴星斗晓月冲锋。

雄峙的高山是我隆起的脊梁，

肥沃的田园是我血汗的结晶。

我渴望科学的巨手，我期盼现代化的信风。

每天，我都设计着美好的人生，

每步，我都走向灿烂的黎明。”

在班委会和团支部的倡议下，同学们开始了一个专门针对我的捐助活动。那位戴眼镜骂我“恶心”的女同学最为积极，她第一个带头捐了5元钱。

一个星期后，班长把一套崭新的蓝中山装和新被褥摆在我的面前。面对同学的深情厚谊和一双双温暖的手，我只觉得一股暖流流遍了全身，纵然有千言万语也难以表达我此刻的心情。“此时无声胜有声”，沉默片刻后，我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班长高声朗诵道：“自强不息，战胜贫穷，发奋学习，报效祖国。”

同学们立即像宣誓似的齐声朗诵道：“自强不息，战胜贫穷，发奋学习，报效祖国。”

啊！我的大学，我梦寐以求的愿望终于实现了。雄关漫道今又是，换了人间，而今迈步从头越 ，从头越！这正是：

蛰雷一夜开冰河，千难万险出沟壑。

蚌壳不掩珠宝气，霜雪难遮玉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