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回望

蒹葭苍苍

赵国华 历史可以回顾与铭记，在空间上可以回到原来的方位，但时间无法倒流。我国与越南有着从西起云南东至广西1300多公里的陆上分界线，这是1885至1897年由中法两国划定。而当历史演进至二世界大战行将结束时的开罗会议，罗斯福总统曾主张将琉球群岛和越南划归中国，而蒋介石坚辞不受，提出与美共同帮越南实现独立。历史学家如何看待这件事，这里不作述引。新中国成立后，我国鼎力援助越南抗法与抗美斗争。但越南在抗美战争结束后，却野心澎涨，企图建立印支联邦，称霸南亚。于是，驱赶华侨，犯我边境，拢我边民。为此，我军不得不在1979年进行对越自卫反击作战，并进行了历时十年的“两山轮战”。 　　1985年春，奉中央军委之命，赴老山参战的是199师及与之配属部队。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清冷的月光洒落在阵地上，如同一层薄薄的白霜。有一支连队正在越过松毛岭，隐蔽进入对敌冲击出发阵地。这时，有位大学生排长突然停住脚，把头转向着祖国，作了一次深情回眸。他在心中默念：再好好看一看祖国大好河山吧，这可能就是最后一眼了……连队后来荣立了集体一等功。不久前，当连指导员刘革明与一位老山战友追忆当年时，饱含深情地讲述了这个故事。 　　刘革明是江苏兴化人，他的家乡湖荡纵横，碧水盈盈，万亩荷塘荷花朵朵，广袤平原上的油菜花，在春风吹拂下，摇荡着金色波浪。当地历史文化名人有楚国大将军昭阳，此地正是其封邑。《水浒传》作者施耐庵丶“诗书画三绝”的郑板桥，是这方土地上的先贤。刘革明热爱自己的故乡，他在老山战场上也与战士聊故乡夸家乡，活跃阵地气氛，激励战士为祖国和人民而战！ “元旦前，我们接到了赴滇作战预先号令。”刘革明说，他的岳父是参加过抗日战争丶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的离休老干部。知道他要赴老山前线，便让女儿前往军营探望他。他们营房在离济南很近的明水，也叫章丘，大葱出名。鲁迅曾在回忆北平的文中说过章丘大葱。山东人喜欢煎饼卷大葱与包水饺。战前，济南陆军学校来了个“学生官”，名叫宋文富，来连里任三排长。他是山西汾阳人，那里是汾酒与竹叶青酒出产地，还有唐诗中的“牧童遙指杏花村”。虽然此“杏花村”是汾阳或许是别处也无定论。但清代袁枚倒是说“既吃烧酒，以狠为佳。汾酒乃烧酒之至狠者。”宋排长于饮酒与包水饺两项都堪当“冠军”。战前在营房，他与9班同吃同住。包水饺，他双手扞皮，能供全班9人包。指导员爱人来了，他说是去帮包水饺，实是去蹭吃水饺，于是带上瓶景芝酒，去与指导员干上两杯。酒过三巡，兴奋勁上来了，他便神侃一通军事理论，什么冯.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丶西点军校的掌故，还能吟点边塞诗。其实，那点小心思，就是让指导员别怱视了他这个军校生。 　　“老山作战，我连在松毛岭，军用地图标为662.6高地。”刘革明说，松毛岭，1984年由4O师从越军手中夺得。当时，张又侠是步兵团长。越军以6个团发动了营团级冲锋，我方炮弹象割草一样把越军成片成片撂倒在阵地上。我军向松毛岭共倾泻了上万发炮弹，越军留下的3700多具尸体，把山坡都盖满了。叶剑英元帅看了战场录像后曾感叹：“自淮海战役以来，还没有见过这么多敌人尸体。”刘革明所在597团五连接防的正是松毛岭。从松毛岭往下是越军阵地。雨季堑壕泥泞，弹药给养难运上来。就是送达的物资，像食品罐头也很少。由于他们连在5.31作战中有战士牺牲和负重伤。为鼓舞士气，守住阵地。连首长冒着敌人冷枪冷炮，到各个阵地看望，他们的通信员邱玉丶张庆生等都紧随其后。一次炮弹打在芭蕉树上，刘指导员迅即卧倒，感觉屁股发热，以为炸伤了，用手一摸才知是热浪。他们就这样把青春定格在了老山壮丽的战场画卷上。 　　刘指导员会吹口琴，到了前沿，战士们想听他吹两首曲子。他便从口袋里摸出口琴，吹奏《十五的月亮》和上甘岭主题曲《我的祖国》。若战场条件允许，也指挥大家轻轻唱一首《再见吧，妈妈》： 军号已吹响，钢枪已擦亮，你不要悄悄地流泪，你不要把儿牵挂，当我从战场上凯旋归来，再来看望亲爱的妈妈！啊，看山茶含苞欲放，怎能让豺狼践踏，假如我在战斗中光荣牺牲，你会看到盛开的茶花…… 慷慨悲壮的歌声，抒发了战士的热血情怀，鼓舞了战士在炮火弹雨中前行，绽放出青春的最美丽的花朵！连首长把有限的罐头丶香烟送到最前沿战士手中。这时，那些隐蔽在石缝中的兵们便打开罐头，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勺，那种生死相依的场面，令人流下感动的泪水！ 　　松毛岭，巍巍老山上的一道长长的山梁，597团多个连都部署在这个方向。一天上午，刘指导员穿过敌人炮火封锁，到三排阵地查看。“军校生”宋文富正给战士讲述中越历史，讲我国曾给予越南抗法抗美的慷慨无私援助；讲1975年越南南北统一后，彻底倒向苏联，疯狂反华。讲1979年令全国人民荡气回肠的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战绩。讲岳飞八千里路云和月，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他的历史讲述，进一步激发了战士们英勇作战的军人情怀和昂扬斗志。 　　是雄鹰就要飞翔，是夜莺就要歌唱。军人为战争而生，他们的舞台在血与火的疆场！全连从踏上战场那一天，就以生命践行共和国军人的使命，并经受住了初上战场的考验。 5月18日，他们连奉命接防662.6阵地，枪炮声已不时在前沿响起。31日，从黎明时起，山岭上渐渐起薄雾。不久，夜雾笼罩整个山脉，对面二三十米就看不见人影。越军趁夜暗向松毛岭发起猛烈炮击。连长王阿明一边向上级报告，一边命令各排进入防御位置。是夜，敌我双方炮火，震得地动山摇。战土们以轻机枪、冲锋枪、手榴弹、四O火箭筒等，阻击冲上山来的敌人。黑暗中，弹道的光亮密如同道道火链。电台、电话，不停地向上级指示炮击方位。团丶营首长命令他们，与阵地共存亡，守住阵地，随时上报战况。这是接防阵地的首战，连指旁六O炮班不停向敌人炮击，匕首切开六O炮弹的白色塑料筒，堆满了四周，堑壕里的通道几乎无法机动。在上级炮火与全连居高临下近距离火力打击下，打退了敌人多波次连排规模进攻。对这晚的战斗，后来六O炮班一炮手胡玉海曾给刘指导员写过这样一封信： 　　指导员：提起5.31大捷，当时你在662.2高地指挥，我的六O炮由你直接指挥。5月3O日晚，你命令我们要加強防备，并布置了新的口令。31日天刚亮，你命令我向一排前沿炮击，一发发炮弹打向敌群。我是一炮手，瞄准矫正速度很快，副炮手肖如豹丶韩茂林用匕首切装炮弹，忙的把手指都磨破了。我六O炮炮口打得发红，炮弹在敌群开花，发挥了六O炮有利近战的特点。天刚黑，炮观发现一排前沿有股敌人，你命令迅速向敌群发射，很快将一群敌人消灭。5.31那天，我们的炮弹几乎打光，炮口发红达上千度，我们的脸皮也被烤裂，我的两耳被震坏，本应下阵地疗伤，因发扬轻伤不下火线精神，没有及时治疗，我耳朵至今没有恢复…… 读着信，刘革明被战士的奉献精神所感动，也为没让胡玉海下阵地治疗耳朵，感到对不起战友…… 　　6月1日凌晨，浓雾渐渐散去，战场恢复了平静。连长王阿明带通信员邱玉沿堑壕至各排察看阵地哨位情况，慰问重丶轻伤员。他举起望远镜向山下望去，三班阵地前，有几十具越军尸体，以及丢弃的武器。 连里也有战士牺牲！战士庞成良坚守123阵地3号哨位（原越军指挥所），被越军大青山打过来的炮弹击中脑和胸部，当场殉国。师防化连配属的一名喷火兵也被炸死。班长杨善民看着两位战友就牺牲在三五米远的工字钢处，强忍悲痛，向一排长骆建平（后任连副指导员）报告战友牺牲情况。骆排长也被弹片炸伤小腿，血正往下滴着……指导员刘革明带着通信张庆生、卫生员黄永荣赶往一排，为他包扎伤口，令他撤下阵地，但他坚持不下火线，继续在阵地指挥。骆排长在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中已为祖国作过奉献，这次是再上战场。这就是我们一线的指挥员，他们从走进人民军队，红帽徽在绿军帽上闪烁，就有了人民军队红色基因，只要祖国和人民召唤，又何曾惜过自己区区七尺之躯！ 被敌人炮火击中头和胸部牺牲的庞成良，是从南京钟山脚下入伍一年的兵。他总笑嘻嘻的，话很少，皮肤黝黑，却有着一米八五的个子。上了阵地，背水送弹药给养，他抢着干，手榴弹一人背两箱。牺牲时21岁，由于他生前递交了入党申请书，被追认为中国共产党党员，并追记三等功。 　　…… 12.2拔点战斗，在从越军手中夺得的405高地上搜剿残敌，坚守阵地十昼夜，打退敌人一次次反扑，完整将阵地移交兄弟部队，是他们连为全师完成老山作战任务作出的突出贡献，荣立了集体一等功。上级首长评价他们连在4O5高地坚守十昼夜，是12.2攻防作战的英雄诗篇。 12.2出击4O5高地，四连为主攻连，敌人丟了这个阵地，组织了疯狂反扑。这时，上级向他们连下达了接替四连防守的命令。连长王阿明与通信员邱玉冒着炮火，冲上攻击出发阵地，向一排下达出击命令，排长李忠诚率12人出击。这时，战士陈中印主动担任排通信员，他挡在排长前面，说，你是全排的大脑，如有闪失，会影响整个战斗，这次由我在前面带路。他领大家仅用5分钟就到达4O5高地，接管了阵地。 　　4O5高地被我军上万发炮弹轰击，已没了植被，一片光秃秃的乱石岗。在石逢石洞中搜剿被打伤打残的敌人，像与鬼魅作战，需要机智，还要英雄虎胆。陈中印带领全排灵活机智地摸到5号洞左侧，向抵抗的敌洞口扔进两颗手榴弹，又闪进洞里一阵猛扫，打死8名敌人，缴获密码电台一部、枪榴弹筒2具。全排在阵地3昼夜，击退敌人多次反扑。陈中印为排长传递命令15次，荣立二等功。 　　越军狙击手一发子弹从石头上跳到一排长李忠诚的门牙，被打掉牙齿后，他顾不上抹去嘴上的血，集中精力指挥搜剿。敌一暗火力点机枪在扫射，“四O火箭筒打掉它！”他发出命令。三班副班长梁宝南背上四O火箭筒，与副射手匍匐上前，轰隆一声巨响，敌人连同火力点被炸飞到空中。 4O5高地主峰1号哨位，通视整个阵地，是守住高地的重点。五班长张庭友与祝保革守在那里，监视敌人动向，夜间凭借照明弹，扫视战场，报告敌情。一天下午，敌人一排密集的炮弹在1号哨位爆炸，气流裹着碎石像巨浪般冲向天空，张庭友丶祝保革壮烈牺牲。 　　三排长宋文富，是三代单传的独子，连里尽量不让他上4O5，他坚决要上。连里考虑405防御暂时平稳，便答应了他。上阵地后，他检查哨位火力配置、组织工事加固，慰问战士，并和二排长陈胜忠在5号洞协同指挥。5号洞有4具越军尸体高度腐烂、生蛆发臭。二排长陈胜忠劝他到其他洞口指挥，他认为5号洞视野开阔。10日2时，越军对405狂轰滥炸，两位排长的5号洞被炸塌，宋文富头部中弹，仍握着步话机，壮烈牺牲在指挥位置，被炸牺牲的还有战士景安奎，陈胜忠排长和其他8人都负了轻丶重伤。 可当敌人炮火延伸射击后，约一个排又趁着夜色蜂拥而上，渐渐逼近5号洞时，陈排长大喊一声“打”！复仇的子弹、手榴弹一齐倾泻向敌群，报话员向上级报告敌情与指示炮击方位。这一夜，打退了敌人轮翻反扑，牢牢守住了405高地，全连也伤亡严重，60%以上减员。12日，根据上级命令，将阵地移交给了友军。 　　宋文富排长上4O5前，已在143阵地通向4O5堑壕中背下3名伤员和一名烈士。他牺牲后，刘指导员请求6连军工队一定要将宋排长的担架经过他们连指阵地，最后再看一眼这位有着满腔报国热情与抱负的军校生。担架抬过来了，宋排长全身裸体，仅白纱布裹着裤裆，身上道道血痕。为背他下阵地，还牺牲了一名军工。只见弹片插在宋排长前额上，脑浆与血因凝固而粘厚殷红……刘革明想起他在松毛岭突然驻足面向着祖国回眸的一幕。那可是他最后回望祖国，在他的回眸中，包含了多么复杂丰富而深沉的情感？有对倚门而望母亲的思念，有对青春的美丽畅想，有对人生的无限眷恋，有身为军人的壮怀激烈！ 　　刘革明与王连长同乡。他们也曾有生死约定：两人的儿子，谁牺牲了，儿子由活着的抚养，劝其爱人改嫁。如今，宋排长却牺牲了。刘革明记得战前他家包饺子，宋排长说要给他捎两瓶汾酒和山西陈醋。如今，整整36年了，刘革明在心里说，宋文富呀，亲爱的好兄弟，汾酒和陈醋都不需要，就是常想念你呀，我们当如何慰藉你的在天之灵? 后来，在老山作战32周年的清明节，战友们前往汾阳祭奠！烈士陵园有宋文富烈士的介绍，可他的墓因为家族要求而建在了家乡，却因久未修缮，显得沉寂而苍凉，风雨剝蚀了碑上字迹。望着这片曾经牧童遥指杏花村土地上孑然而立的烈士荒冢，战友们心中在默默念叨：亲爱的战友啊，你无言也无语，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就这样在这片土地上“独留荒冢向黄昏”，你在静静守候什么呢？是凝视祖国的巨变与强大，还是期待着与战友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