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梦记录

木头

追梦记录（一）兵败寒风料峭，风中带有血腥味。 明日日本大佐要来视察他的部队战果，听说围剿了几千人的八路军。 昨日激战，至枪声渐熄。这一片凹形盆地中的遭遇战异常惨烈，东边一巨大岩石下有一深凹进去的坑，而此次桔县战斗中地形最高点恰是这一巨型岩石，做为一个视察战场全貌的观察点仅此一处。 可是还有一千多伤病员的部队唯一藏身处也就只有在这块巨石下。 要求部队不得有任何响声才可躲过岩石上的视察大佐的敏锐感觉。 李林凭直觉感到这次配合部队的藏匿行动困难重重，稍不小心，部队最后的生存机会立刻崩溃。 李林心提到嗓子眼上，这风中浓重的血腥味怎么办？怎么掩饰？！ 离日本大佐视察时间沒几个小时了，路边几间有钱人开的日式黄檀木房已坐满了一些部队待撤离的妇女，她们衣服各式各样，中西式交错，风格迥异，她们仍在交头接耳，这么残酷的現状下依然是女性的坏毛病。 李林正想对她们再一次强调保持缄默的重要性，突然拉门开了，格外瘦高的日语翻译在另一人的陪同下进来，李林想大事不好！ 这么多装扮气质参差不齐的女人聚在一起，甚至不像办个茶道插花的学习班。一看就是一群逃难妇女。 李林知道这个日本翻译是我方安插在敌方的特工。她現在出現，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这翻译完全是豁出去的打算，她说，咱们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唯一不引起日本人注意的就是大家完全静默，不出一点声音才能不吸引到敌人注意。 这些女人又开始悄悄地交头接耳，一种骚动不安愈发漫延。 李林悲愤！大齐暴露太可惜了！培养这样一个能打入敌方的特工太不容易！她在这样一个薄弱的环境公开暴露身份太不值了。 大齐一脸坚定无畏的神情让李林完全开不了口。已无挽回的余地。 这才几十人尚且如此，那些巨石下还有近千人的部队能蒙混过关否？ 晨晞下，盆地中陆陆续续向各个关口分批湧出一些年轻庄稼汉，他们或挑或推，腰板笔直，步伐坚定跨度大，一看就是当兵出身。 李林知道部队也急了，全员躲在敌人眼皮脚底下，危险太大。这也是为保存一点火种，拼个鱼死网破后的选择。 太阳快出来了，盆地中升起雾霭，血腥味愈发浓重，李林急步向岩下走去。 （二）突围侦察 李林是县大队的联络员，没什么她不知道的，也没什么她灵机一动解决不了的事。崇拜她的小伙计私下叫她“二小掌柜”，叫来叫去，大名没人叫，都叫她“二小”了。 二小个子不高，黑瘦黑瘦，机灵劲掩不住，扮相可男可女，可少儿可大人，惟她扮少儿最拿手，追鸡撵兔顽性十足，根据地上到司令员下到游击队炊事员都想薅一把她那鸡窝式的头发。司令部张参谋嫌她夏天整日穿个布掛像个坏小子一样张扬，非要让她亮出小鸡鸡验名正身，她来个猛虎踹山，一脚蹬向张参谋命根处，张参谋嚎啕声引来司令部众参谋干事哄笑，从此无人敢再为此捉弄她，她更加装模作样地撇着八字步，惟恐大家不知道她是“老革命”了。 昨天，战场上枪声渐熄，头上裹着脏兮兮纱布的陈大队将她叫到一边。“二小，这次遭遇战事发偶然，肯定出叛徒了，否则不能遭此重围，损失惨重，这里实无避险路，你快去橙县南边火车站周围侦察一下，有否救急快速通道转移伤员？回来在大青石下司令部汇报。要快！快！” 二小在干枯的荒草中奔跑，左一呲啦声，右一呲啦声，她知这下准成丐帮小打手模样了，她紧紧护住档部，唯恐泄露天机。 火车站，已经乱成一团，挤满了各色跑反的人群，抱鸡牵狗的人有，挎着包袝皮，死不撒手抱着祖宗牌的人也有，拖儿带女一脸慌逼苍惶出逃的占大多数。二小在人群中左突右撞，好不容易才知道一天只有一趟去枣庄的货车已晚点四个小时了，人们焦急地向车站东边张望，黑鸦鸦地一片，沉重的呼吸声像快进站就要累趴下的闷罐车放汽，放屁。 二小一看就知部队想通过火车快速撤离是完全不可能的。八路军在这种情况下只会保护群众撤离，不可能抢着爭车皮的。 在一片嘈杂声中，二小的小脑瓜迅速转着圈，靠火车站转移不行了，搂草打兔子，顺便看看附近还有没有退路的通道？ 二小知道县大队地处三省交汇地，军分区司令部曾就将来根据地向东还是向西发展激烈讨论过，向西，靠近晋绥，有八路主力做支撑做响应，向东，地理位置重要，曰伪猖獗，要重新开辟根据地，将零散抗日队伍整合，可以减轻其它根据地压力。 二小是联络员，偷听墙根并不为过。她常借晒太阳警戒为名，盘腿坐在不远处屋檐下，她认为这是听课，培养战略战术分析能力的好机会。 二小知道燕赵自古有俠胆义士，山东亦祟尚肝胆相照，同时山东西北方丘陵多，便于部队穿插藏匿，她决定向车站东边方向探探。车站东边有座山，按理不远。她见一扛扁担的青年从不远处走来，忙说，大哥，俺去山那边，附近可有近路？他打量了一下叫花子般的二小，脸色冻的铁青，鼻涕眼泪抹了一脸，一手还扶着裤子，赤脚上血乎拉拉左一道右一道血痕，他瞅瞅四周，指向车站边堆着破烂的角落。 二小鸡窝似的脑袋在这些破烂里一钻，任谁也发現不了。这时隐约有股寒风掠过她脸颊，她小心翼翼，拨开烂草堆，风更加劲道，她沿风道向里走，前面居然有一条通道，周围似黑炭似的岩石，黢黑光溜结实，静静后，她才发現周围零散坐着十多个中年男人，每个人手中拿着扁担，个个脸色沉重，不嗞一声，毫无与人交流的意願。 二小反应过来，这里是根据地与外界以物易物的地下通道，没想到这些人居然在敌人眼皮下干这刀口舔血的营生。 她就着光线向外走，旁边有个抽烟斗的老者突然开口，“你过不去的。” 二小伸出脑袋望外看，才发現一条狹窄地只容一人行走的小路贴着山根，上面结满厚厚的冰，远处隐约有桥，上面有穿酱黄色军衣的日本兵游动哨来回走动。远处的山峰，石头很多，梭角尖锐，山脚下似有一条简易公路。 风呼啸着，夾着水汽，吹来愈发寒彻入骨，二小直冰冻到心里。她很害怕。有年她最要好的一个小伙伴，文文就是在这样冰冻的路上一声不响跐溜到冰水里，她来不及啃一声，还试图抓一把岸边的石块，而二小当时征住了，喊不出声，脚也挪不动，一秒之间就不见了文文，这成了二小的心病。 从此她害怕结滿冰块的路。一见这种路她就发不出声，挪不动腿。 （三）二小身世二小在这一带，也真算个子不高，名气很大的“老革命”了。 她家在这个三省交汇的小镇上算是书香门第大家族，父亲是唯一考进北京大学的才子，给家族长脸了，他学的历史及古汉语专业，由于他古文功底扎实，加之性格温和很得学长傅斯年的赏识。 三十年代安阳殷墟出土甲骨文骨片，这是影响中国的大事情，将中华文明向前推一千多年，在夏商周断代上有文字明确的考古证明。周围农民开始积极挖掘出售有古文字的骨片，售价越来越高，傅斯年委托学弟张同年组织专业班底，负责收集研究这些珍贵文物，唯恐被虎视眈眈的国内外强盗奸商勾结，丢失文物，对不起列祖列宗，对不起民族。 可是语言所经费有限，情急之下，张同年放话，谁家能在经费上提供帮助，他願与其女永结百年好合。乱世中这才子的真诚承诺打动了不少豪门千金的芳心，很快上海一家实力雄厚的新兴企业家自荐上门，亲自考察，不久与张同年低调签约婚书，低调办了中西合璧的婚礼。 张同年写信对家里说在为民族办大事，实在抽不出身回来，家族理解谅解了他。而他的新媳妇第一次回婆家就是生孩子。新媳妇长相秀丽，为人清高，吃穿用度完全西化，家里下人小心翼翼伺候，她还是觉得不干净不文明。 恰遇军阀混战，中原逐鹿，城头几变大王旗，她生下孩子刚满月，几封电报一催，她给大伯家将孩子一放，转身就走了。 张同年来信说女孩子，起个秀丽点的名字，不必随父姓，叫李林好了。从此二小对父母仇恨深种，女孩子可以生下就不管？！就可以任意叫狗叫猫，不随父母姓氏？！ 二小从小叼着伯母的乳房长大，跟着堂哥屁颠屁颠在田野在河沟摸爬滚打，完全是个假小子。父母来信派人接她到京读幼稚园，她躲在山洞三天三夜，滿村人打着火把呼天喊地，后来还是堂哥架不住拷打才供出她的藏身地。看着她倔强的黑眼睛，伯父伯母还是劝走了客人。 很快，芦沟桥事变，日本鬼子冲进了华北大地，当校长的伯父拉起了抗日队伍，鬼子扫荡，杀光烧光了百年家业，伯母被日本鬼子砍死在“耕读人家百世兴”牌匾下。 家亡了，心没死，二小随伯父，两个堂哥都当了“抗日救国义勇军”的兵。后来伯父成了根据地军分区的政治部主任，她才知道伯父他们早就加入了共产党。他们的武装是人民子弟兵。 空闲时伯父亲自敎她识字读书，夸她灵性，比两个堂哥有出息。得到伯父的表扬，她更加积极主动，从勤务兵变成联络员，她的优势更为显见。几年间在对敌斗争中无论从事宣传鼓动，侦察，破坏，联络传递消息，她借肋年龄小，借助机灵，借助勇敢，立过几次大功，受过无数表扬，她有资格在部队横着走，人人羡慕嫉妒她成明星般的“老革命”。 堂哥批评她有游击习气，流氓无产者意识，她说，我一会儿就要装叫化子去鬼子大院侦察投毒，你让我装文雅，可能吗？！等我再大点当了党员再正经不迟。 一晃几年过去了。她的头发还很乱，衣服还是男女不分，许多人早忘了她还是个秀气的女孩。她的亲生父母与她彻底隔绝，书信也无来往了。只听伯父说他到了重庆，当了个考古所长，对人民倒没什么罪恶，下面几个弟弟长的秀气，小分头油光水滑，雅致的紧。二小鼻子一啍，再无话。 四）突围与牺牲二小拨开草丛拼命往回赶，天已放光，她心急火燎知来不及了，其他几个侦察员不知带回怎样的消息？ 清晨大青石湿漉漉地地淌着露水，亮光光地闪着青黛色，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浓重血腥气味。洞内空无一人，部队去哪儿了？ 二小打量着四周，手摸下潮湿的石壁，隐约中仿佛听到河水声。她突然想起小时候镇旁的小河。 镇旁的几条小河，常年不盈不涸，孩子们夏天整日泡在齐腰深的水中嬉戏，家长仍很放心，知道水质清彻，水底平坦，但大人们一再叮咛，不要随小溪走，如果三条小溪汇集在鹿跳崖下，水就会大声吼着，雾气腾腾中不论走散的牛羊都会瞬间消失不见，小孩更会如此。潭底有条黑龙吸干了一切，只有小鹿可在彩虹中逃脱，那里叫鹿跳崖。所以，二小只会在水中狗刨三两下，始终沒学会游泳，水太浅了。 莫非这里有地下暗河通道？她越发仔细地观察周围的环境。有血迹，有杂乱的深浅不一的脚印，都指向巨石根部。那里有一堆新添的石块及土堆，一看就是匆忙中掩盖踪迹，她看见石堆旁有一堆手榴弹码在一起，可能为了断后，引信潮湿没来的及引爆。 二小迅速判断着，部队撤的很匆忙，如果让鬼子发現，很快就会发現踪迹，追上伤病员占多数的部队。 突然她发現角落里一个牺牲的重伤员全身血迹，大腿以下全没了，手里拿着揭开盖的手榴弹，环还套在手上。 此刻她明白了，牺牲的战士沒有完成最后的任务。她亳不犹豫地拉开了引信向手榴弹堆丢去。还是没有起爆，她急了，一个接一个揭开盖子，将好几个引信环套在手指上，拉开后，她拼命向洞口跑去。 回头看，终于见到爆炸的火光，一阵闷闷的哄雷声响起，她跳起一跃，扑向洞口石角处，扑洒洒，土波随着爆炸翻滚着冲出洞口，仿佛地也摇动起来，二小被冲击波推出，她抹开脸上的土，向身后的大青石望去，只见大青石像船样摇着，突然向前扑倒，二小再一次被巨浪般的推力冲向一块凹地。 前面不远重重地摔下两个人，二小一看，胖鬼子在下，头开了瓢，他身上爬着翻译官大齐。 二小爬过去，拼命从鬼子身上翻下大齐。大齐脸色苍白，嘴角流血。 我是二小！我是二小啊！二小拼命擦着脸。二小曾与大齐接过头，她曾装乞丐紧紧跟着拉着她的衣襟不松手。大齐装着憎恶，扔给二小几张钞票，拿出腰间手抢让二小快滚。 大齐喘着气，急促地说，我们小组暴露了，武田俊雄危险。有内奸。那人在日本时曾在反战同盟外围呆过，她在那群，那群妇女中，她可疑。快告组织。 大齐喘气声一声接一声，每次都迫不及待。二小知道这任务是用生命在进行最后交接。 终于她平静了，喘气声变小变轻，她脸上带着微笑说，李林呀！我真名也叫李林，曾和你爸同学，后来我去了日本。她朝天空望去，好像在回忆，在听远处的歌，眼光渐渐弥散，阳光洒在她脸上，脸庞头发闪着光，她慢慢地闭上了眼。 二小知道，部队撤离退路洞口已封，再过几分钟，日本纠察队就下来了，她还有重要任务。 她撒腿就跑，带着一路尘风。 （五）失联与甄别 二小知道这下自己脱队了，也就是失联了。 她一边往岩上抄小路跑，一边脑海中出現这次反扫荡前，大队敌工部老陈找她的密谈，她要护送一个老党员，白洋淀根据地的妇救会主任张霞去山东烟台执行特殊任务，她是烟台驻军安其瑞将军夫人的乳母，近期安夫人即将临盆，召自己最信任的乳母来身旁伺候，准备策反该军主要领导及驻守蓬莱炮台部队起义的联系及组织工作。鉴于上次韓复渠二夫人虽是地下党员，但无合适可靠联络员，以至事倍功半，全军覆没。所以此次潜伏任务筛来选去还是二小是合适人选。二小以张妈侄女身份担任与烟台地下党组织联系，传递情报信息。 谁想部队突遭日伪合围，二小正着急护送任务有变，同时她又急于将大齐临终时交待信息务必上报组织。 怎么办？怎么办？二小知道这是自己必须以生命来完成的任务。她知道张妈就在那群女人中，她和她还没有直接接触，同时大齐指的那个内奸也在这群人中间，怎么辨识？这消息怎样上传？ 纷至沓来的焦虑灼烧着才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的心。尽管她已有四五年的革命经历的锻炼，让她独立拿主意还真让她额头直冒冷汗，脊背阵阵发凉。 横下一条心，硬闯。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岩上到处是急促的吹哨声，日本宪兵队奔跑着，谁会想到大青石会突然掉下去？岸田大佐，出身日本名门的将门之子遭此横祸，谁都难脱干系。 日本兵一个个眉头紧锁，目不斜视，脚步零乱地奔跑着，谁也不曾留意一个蓬头垢面的孩子蹲在路边。 待日本小队从身边过完，二小一跃而起向那日式黄檀木门冲去。 门陡然撞开，惊住了滿屋妇女。有人认出了二小，指着她结结巴巴地说，这，这不是二小吗？！ 二小抹了一把花脸，镇静地压低嗓门说，部队己安全转移，趁鬼子没回过神，我们大家向南边火车站跑，那里全是逃难人群，大家各自为战，不要多说，不要解释，互相不要联系，等橙县情况好些，再打听部队下落。放心，自己的子弟兵一定会找到大家。現在快跑！ 张妈，张妈，姑……，二小一边指挥大家分散跑，一边小声叫着。有人扯她的衣衫，“二小，在这，姑在这。”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农村妇女小声地应到。 姑，快跟我走，到处找你呢！二小一抬头碰见一双荧荧闪烁的眼睛盯着她，一件干净合身的灰棉布旗袍妥贴地穿在略显丰满的身上，整个人显得端庄，温和，像个中学敎员，但眼神中的冷意还是将人推到安全线以外。 快走！快！二小拨着最后几个人跑出房门，她回身关上门，显得镇静而干练，远不是在部队里上窜下跳的淘小子模样。 等着一天一次货运车的站台上难民仍很多，这几十人撒进去，刹那间就像盐融入水一样迅速而无声无息。 旭日照旧照耀着那个昨天刚刚结束了厮杀屠戮的战场，盆地里升起薄雾，隐隐的粉红色笼罩着低凹地，显出一种不常见的优雅妖娆，二小看着这遮盖了鲜血和生命的朝阳薄雾，她想哭，她紧紧地咬着嘴唇，单薄的身材像风中的小树颤抖着。 一双手温暖的搭在二小的肩上，体贴而慰籍。谁也不说，不知说什么。 我叫黄玉，我爱人是作战科的副科长，冀朝阳。二小认识那个很文雅的上过保定陆军军校的部队大知识分子。他白静的面皮戴副黑边眼晴，很难与决断，命令，执行等刚毅果断军人作派联系到一起。 部队特别稀罕与珍视有文化有学问的人，即使大家战后进行连排小组战斗总结，再热闹的爭论场面，一见大知识分子来了，立刻很自觉地停止争论，让开道，留出中心位置，认真听他们的分析意见，即使有不同意见也是自顾自小声嘟囔几句。 可是二小还是不喜欢他的阴郁，他对人的迴避与排斥。觉得他像个怪胎，与周围格格不入，部队怎能让这种人在作战科？或许到连队与战士平常一起吃喝，战时一起背靠背与鬼子拼刺刀，他会壮起来，会笑声朗朗。 黄玉什么时候来的？她原来在哪儿？大齐说她在日本参加了反战同盟？二小的小心思黄玉怎能看不出来？ 她们坐在路边的废弃枕木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二小警觉地打量着周围，只听，黄玉问张妈＂你不说你是从淇县来的，怎么成二小的姑姑了？” “咱华北地界各家哪个女人排在家谱上，记在墓碑上？我是张家第二个闺女，嫁到淇县的，我丈夫殁了，过去就是个病秧秧，也留不下个子嗣，夫家那点家底早抗不住抓药治病的糟贱，几下就踢塌完了。我不靠娘家，只有等死了。” 张妈的沉稳，二小暗暗佩服。张妈淡淡的语气，淡淡的眼神打量了一下黄玉。二小往张妈身边靠了一靠。 黄玉张张嘴想问什么，又放了下来。她停了一下，对二小说，大齐今天是趁青石坠落时在与岸田一起同归于尽的？她质询地扫了一眼二小，二小不置可否耸耸肩。 大齐与我和樱子都是日本东京大学预备女校的同学，樱子哥哥在东北关东军做事，九一八后，他推荐大齐当的翻译。我和在日本留学的冀朝阳结了婚，我们几个才陆续分开的。黄玉不由又打量了一下二小，看她不惊不诧，她不由轻微地扬扬眉，旁边的张妈若无其事地向车站张望，货车还没有到，周围的人纷纷伸长脖子，慌张焦躁的气氛更加浓烈。 突然，一队日本宪兵成扇形包围了车站上的难民。“拿出良民证！拿出良民证，否则以通敌罪论处。” 人群中有证的人朝前走去，无证的人慢慢后退，渐渐形成两堆人。 二小心里叫苦，部队里这些女人多来自各地，投亲靠友的，投奔革命的，除少数人办有当地“良民证”外，多数人沒有。 鬼子拿枪托驱赶着渐渐分开的人群，黄玉手里拿着证，回头望望二小及张妈。张妈微侧着头小声对二小说，此人不地道，爱打探别人，留点心。二小点点头，眼睛用余光瞅着黄玉，只见她用日语和一个日本军官叽哩呱啦说着什么，同时用手指对张妈及二小这边指指点点。 旁边人群有骚动，端着枪的鬼子兵朝这儿跑过来。二小拉拉张妈的衣襟，示意跟我来。周围的人你推我挤的，乱了起来，人们慌了，哭的喊的，寻爹叫娘的，有人摔倒，更多人又绊倒，二小拉着张妈拼命往外挤，朝着车站东边跑去。 站住！站住！拉枪栓声，枪响了。 〈六）勇气与结尾 枪响了，人们楞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大规模杀戮又开始了。 人们奋力往各个方向奔跑，鱼死网破，只剩绝路，只有子弹沾上鲜血后的噗噗声，沉闷地往地下钻，往肉体里扎。 傍晚的屠宰杀戮使四周一片腥红，空气中又是熟悉的血腥味，夕阳似炼炉里锻烧的铁饼，柔软橙黄无力，呻吟声微弱，鬼子用刺刀拨弄着还活着的人再补上几刀。 二小和张妈躲在车站不远处的废物堆里，二小对张妈耳语道，前面二十米处有一暗道，是地下物品交换通道，等天色再暗点，我们从那儿走，河对岸就是山地，进入山东地界了。我的任务主要是护送你，咱们如走散，能走一个是一个。大齐牺牲前，说咱们队伍里有内奸，说武田俊雄暴露了。武田俊雄，二小又一次强调，如接上组识，赶快报告。 她停停，“大齐认出一个她在日本时认识的女人，说她叛变了，就在咱们那堆人中间。我怎想都是黄玉，时间、经历、日语，都对的上。要告诉组织，这次部队遭伏击，最有可能泄露部队行踪的一定是她俩口。” 张妈说，我也怀疑，她总打探我的去向。眼晴不对劲。 走！暮色中二小猫着腰贴着杂物堆混然一色，张妈知道她的军事素质肯定不如二小。 她俩终于钻进洞口，二小正要用杂物掩盖洞口，赫然一个身影悄无声息紧随张妈之后也进了暗道，她用手指压住嘴唇，做出不要发声的动作。 二小心口紧缩，心嘭嘭跳声仿佛传到暗道引起廻响。 张妈一回头，你怎么来了？ 黄玉坦然地小声说：“我口语好，对日本人说，我家有卧床病人，到远房亲戚家雇个帮工佣人，没来的及办“良民证”，这突然大家都跑反了，证明也开不成了。” “大家能走一个是一个，你不该再跑过来。”二小说。 “我一人走，不好，心里也怕，人生地不熟的，老冀也不让。” 不真实。二小直觉地感到。 洞很黑，串洞风很冷，二小两天两夜未进食，身上愈发冷的如冰，身体不由像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这地道我今早第一次碰到，不熟，过了这暗道，河对面就进入山东地界，多山地，可能好藏身。走吧。” 二小说她断后，她牙齿不停打架，仿佛她害怕地不能自己。 眼睛慢慢适应黑暗，行走速度快多了。 出了洞口，天空繁星闪烁，河道上冰面晶莹，仿佛星星的光照在上面如钻石般闪耀，张妈毕竟在水域生活，走的快而平稳，二小很害怕，一走三滑，走的踉跟跄跄。 月光下，她突然看见前面的黄玉向腰间口袋摸去，手中突显寒光一闪，二小本能地向她扑去，狹窄的路面上两人同时向河中滑去，冰面咔咔裂变，溅起水花，二小想起文文摸河边冰块的情景，不到一秒的下沉身影，她突然喊出声：“快走，别管我！”，她双手紧紧搂住黄玉的脖子，往水下按去，任她怎样挣扎，绝不松手。 不一会水面渐渐平静，月光依然明亮，风在河面掠过，无阻无挡，迅捷敏锐，明早冰面会了无痕迹。 不远处，张妈转身，脚步向前愈发坚定。 她仿佛听到冰面又一次撕裂声，她没有回头，用命换来的机会，使命一定要完成，无法停下来脚步。 等二小清醒已是好几年后，她腰佝偻着，手呈鸡爪样痉挛着，比一般女人矮了一头。村里老中医骄傲地仰着头，说他又救了一命。 院子里的俊后生叫石柱，是那个当年她叫哥后给她指了暗道的人，他不爱说话，一笑有个酒窝。 村里人说，当年是他跳进冰窟窿抱出的二小。二小全身抽成一团，像个小猴子，什么都不记得，石柱急的将她搂入怀中像抱个冰疙瘩，给她揉腿揉背，每天试着掰她的手，给她剃掉茅草样头发，长出来，剃掉，又长出来，再剃掉，一茬又一荐，一季又一季，直到滿头黑亮黑亮瀑布样长发，石柱笨手笨脚给她梳辨子，有时给她插朵花，她很乖，由他打扮。 村里人说，这闺女模样挺俊，不行，石柱等她病好了，娶她当媳妇吧。石柱不啃气，也不接受东家长西家短的媒婆反复进门劝说，村里人说，石柱心里早定下了她。 石柱将院子扫的明光瓦亮，水缸滿盈盈，一有空就给二小搓腿揉手，她脸色开始红润，可以滿院子转，喂鸡喂狗喂猫，爱仰着头坐在炉边烤火，望着石柱笑。 直到有天区委书记陪着两个解放军来到石柱家，二小眼睛开始发亮，嘴里呢喃着，那个女解放军将二小紧紧搂在怀里，说了好多话。 军分区及独立大队剩余人员不足千人在大青石下无意中找到地下暗河，再出河口已到山东界内，后併入解放军胶东军分区，伤愈后能参战者不足四成。 你伯父，二堂哥在后面的解放战爭：中牺牲，你大哥进入四野一路打到海南，現留在琼州军分区任政委。 冀朝阳保定陆军学院毕业后分到张家口冯玉祥部，后加入党组织，策划兵变，事败，他当了逃兵，为避险到日本留学，日本人情报部门抓住他小辨子，又安插女特务黄玉在他身边，回国后伪装成脱党，又一次骗取组织信任。日特怕他投降不坚定，让黄玉紧随他身边，他越陷越深，传递情报给日伪，至使部队蒙受重大损失，后自责难以自拔，自杀身亡。 黄玉讲她在日本情况基本属实，她们小组当时是日本反战同盟小组分支，四一年底，苏联间谍左尔格无意间暴露，至使共产主义同盟军基本瓦解，大齐从别的线得知，以为有内奸，她也做好牺牲准备，至于武田俊雄……現仍在隐蔽战线，是代号。 “武田俊雄？噢，难怪二小脑子不清楚时一直喃喃这几个字，听不清，也猜不着什么意思。”石柱在旁边插嘴。“我就说二小是个好人，一个女人临了叫别人快走，不要管她，还死死按住她的敌人，掰都掰不开手。”石柱长出一口气，眼晴疼爱地望着半残疾的二小，对他当年坚定的救人选择滿是骄傲和慰籍。“当年，你们说的话我大部分都听见了，你们沒发現我。” 噢，当年我听到身后冰裂声音，原来是你！张妈激动地握着他的双手，你是英雄！你是英雄！ 旁边另一个当兵的介绍说，这是我们军区保卫部张副部长，别看她是女的，她在策反国民党一个军的阵前起义起到了很大作用，立了大功，受到华野通令嘉奖呢！ 二小，李林同志，我也是在组织调查下才知你还活着，这次就是代表组织来恢复你的组织关系！给，这是你的立功证书，伤残抚恤金，军龄从三七年十月算起！你是回部队还是留地方工作？ 二小脸红彤彤地，眼睛明亮，她看看“张妈”，看看石柱，低下头，不等开口，泪水终于一湧而出，不由紧紧抱住石柱不松手。 张副部长说，我明白，你的身体还没恢复，你怕回部队也是拖累，我替你拿主意，先养着伤病，石柱你多操心！你是个好小伙，先在地方公安局干点工作，帮助清剿残余敌特分子，有工作也好养着李林，代表组织照顾她！你看这样行不行？！ 石柱激动滿脸通红，举了个民式军礼！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李林还是瘦，但腰腿都恢复的不错，个子也显高了，和石柱走在一起挺般配，就是没有孩子，不能见凉水，冬天家里开足马力烘房间，不敢低于25度。她总说，等退休了去海南她大哥那儿住，一直说一直沒有成行。一辈子在这住惯了，哪都不能去了。 海峽两岸有了来往，二小的父亲还在科学院当考古所长，二小给她爸寄了严格仿真的秦磚汉瓦，老头激动地涕泪长流，对他老朋友们显摆中华几千年的文明，他说：“咱们考古的人念旧啊，老根在大陆，看看咱们这些老家伙包括夫人都是原配！呵呵，从一而终啊！” 母亲九十大寿，对着视频镜头叫几个儿子上前给大姐致礼问候，老头们一个个衣冠楚楚文质彬彬，老妈让他们给姐磕头，说对不起！二小急的说，妈，你老糊塗了！不合礼数！ 唉，当年年轻气盛，你爸非让这第一个孩子叫李林，纪念他不能忘怀的爱情。我气极了，甩下你放在老家就走，谁知这一走，抗战，日伪区国统区解放区转过来转过去，这下又隔个海峽，妈这一生惟有对不起你！连个名字都给你保不住！……孩子，我实在走不动了，让弟弟们接你来吧。妈想你！……认祖归宗吧，改回你张姓，给那倔老头留个念想，叫张念林吧！ 没等张念林去台湾探亲，老母亲去世。念林晚上给母亲守孝，腿痛的实在跪不住，她站起身深深朝遗像鞠个躬。 事后，她对木头笑着说，我饿的不行，偷吃了两块供的祭品，你们陕西的水晶月饼，她祖上是长安人。她笑着，木头分明看见她眼中泪光闪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