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赵雁潮(中篇)

禾菱

<h1>窃书不算偷----嘉蔚</h1> 编完怀念赵雁潮的文字,再重读建国兄的回忆,注意到他说土豆74年回附中时每天读书,他有很多旧书。我忽然想起来土豆在兵团时与刘宇廉有过一次壮举,而我居然在《忆雁潮》里都忘了提一笔。也好,此举早应浓墨重彩地专门写一篇。 1974年秋刘宇廉(后左),赵雁潮(后立)与本文作者摄于北京香山鬼见愁。 话说1971年暑期黑龙江出版社组织我们四师的业余画家创作《红军战士张文忠》连环画,七八个青年人占据了裴德的八一农垦大学两间教室整天不务正业地临摹苏联美术杂志上的画。其中最年长的周六炎,是央美附中64届毕业生。他说他工作的四十团宣传股股长是现役军人里的异数,曾是大连军乐团的指挥。他按照上级指示从知青手里收缴的“封资修”书籍全部存放在仓库里,既不上缴也不销毁,任由股里的小青年阅读。我听了就在某个周末跟他去了一趟四十团,挑了十几本带回阅读。<br><br> 半个世纪以后的青年人可能根本无法理解当时的知青对书籍的饥渴程度。1965年中央下令关闭了所有中学大学以及面向社会的公共图书馆。到了1966年全国的新华书店只卖毛选和马列著作。几乎所有的古今中外艺术文学和文史哲书籍全部列入了“封资修”毒草名单。从那时开始的十几年里,我频繁地做一个相同的梦,梦见我进了一家书店,里边摆满了好看的书。我挑了一摞,却发现“带不出去”!<br><br> 这种饥渴几乎逼疯了爱读书的青年人。到了文革动乱骤起,伦理道德崩溃,老师都可以批斗,军火库都敢去抢,到学校图书馆偷书在相比之下,就是文明复归之举了。我就和几个同学去偷了一批书出来,还遇上了邻班同学们也来偷。我们全部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我还是66年的县级三好生和学生会的宣传部长呢!<br><br> 在我偷出来的书里有一本是雨果的《九三年》,还有一本是加拿大共产党人阿兰和戈登合著由巫宁坤译的《白求恩大夫的故事》。这两本书影响了我的一生。后者为我树立了一个人生的楷模;前者让我知道,“在一个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在文化大革命的年代里这是绝对的离经叛道,可是我暗暗相信,奉为圭臬。<br><br> 说回到裴德农大的日子里。苏联美术杂志是农大一位李老师的私人藏品。他悄悄借给我们的。听他说起,八一农大有一个很好的图书馆,可是在68年组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以后,根据兵团指令,将全部藏书都装上火车拉到佳木斯兵团总部去了。<br><br> 转过年来,72年一月底,我和同团的画友杨涤江以及41团的李斌带上自己的作品到佳木斯兵团美术学习班报到。短短几天我们就和先来的同行们交上了朋友。我们在八一农大的创作组里已经与附中的女同学李可克和殷放等很熟了,这里遇到她们的同学赵晓沫,李建国,尤劲东,赵雁潮等等也立即不见外。可是我最想见到的是五师的上海人刘宇廉。我俩在两个月前的草图观摩会上已经一见如故。这次来,发现被所有人昵称为“土豆”的赵雁潮已经成为宇廉最有默契的知交。也因此,土豆马上也与我无话不谈。土豆这个外号也不知是谁的版权,神似。我在当时的日记里记道:“他是个鲁智深。现在他只穿了一件汗衫,壮实得像头牛。”当时窗外可是下着鹅毛大雪。“土豆给我相了个面:活到55岁,聪明有才。”半个世纪后的今天,我已经74岁了。土豆看走了眼。2月13日的日记上在最后注了一句:“刘土在策划密计呢!”十天后又有一句没头脑的话:“昨晚干了一件荒唐事。后怕。”<br><br> 文革中时有私人日记被偷看生事的教训。那么什么大事不敢记入日记呢。就是我要在这里原原本本记述的宇廉土豆普罗米修斯式的壮举:窃书。<br> 赵晓沫回忆录刊发的合影,摄于1972年2月24日,就是宇廉土豆窃书的次日。照片上两个大盗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无异于旁人。 原来宇廉和土豆早已经确认了一个事实,就是八一农大图书馆的藏书自从运来兵团总部以后就一直储存在兵团俱乐部的楼下左侧厢房里。而我们当时,就睡在左侧厢房的楼上一层。 兵团俱乐部是一座俄式剧场的建筑。观众席与舞台都是八九米通高的空间,因此在前庭和左右对称的各有五米左右宽的厢房,都有上下两层。下层的厢房被位于台前和位于中部的两个观众出口通道隔成了两段。书库利用的是左厢房中部通道到前庭为止的空间。这个中部通道在平日是不使用的,所以通观众席的一头和通外面的那头都有结实的大门与大锁封得严严实实。通道内部两面各有一道木门为书库与杂物库的入口。杂物库即是左厢房靠近舞台的那一段。舞台和第一排观众席之间有横向走道可以进入台前观众通道。因为这个通道靠舞台一侧是一个女厕所,没有活动时也要提供给女性工作人员使用,所以通道朝观众席的大门永远是敞开的。 而通道里,面对厕所的那面墙有一对双开木门。木门里面就是杂物库。<br><br> 宇廉和土豆就推想所有的木门结构是一样的。而要最终抵达书库,需要穿过三道这样的木门。那么如何穿过去呢?他们发现木门是框架结构镶上六块木板。而镶条是用小螺丝钉固定的,可以从通道一侧拧开螺丝卸下下部一块镶板,人就可以爬入。 <br><br> 而且整座俱乐部大楼只有美术学习班一家在日常使用。美术班的宿舍是在从舞台左侧后台角上的转圈楼梯进入左厢房楼层几间房间,而日常使用的画室是在右厢房的楼上两大间空房。俱乐部有一个不对称结构是在它的右侧即面向兵团总部大门内院子处建有一个室外台阶可以直通右厢房二楼的画室。那里有一位老大爷,是我现在的年纪了,专职把门。他是吴佩孚的骑兵。<br><br> 土豆宇廉注意到每天半夜12点美术班的负责人老郝下班回了家,整座大楼便进入梦乡,包括老骑兵。所以他们开始制定精密的行动计划。承蒙他俩的信赖与不弃,他俩告诉我了这个计划,期望我参加。可是我很快就告诉他们我的逻辑,我认为行动如果失败,代价是失去来兵团画画的机会,甚至会罚送到连队种地。而对于我来说,画画是我的命根子,读书则可以屈居第二位。他们也同意我的分析,但是他们自己执意一试。于是我说我虽然不参加,但可以帮你们在观众席隐藏观察动静。他们同意了。 兵团俱乐部内部平面图概要(凭作者记忆画出) 行动就在1972年的2月22日午夜开始了。为了掩饰动静,他俩拧开了女厕所的水龙头。这是他俩犯的第一个错误。第二个错误是老郝还没有下班他俩就干上了。12点刚过,他俩已经钻入了第一道门。而我已经在观众席的暗处隐蔽起来。突然老郝背了他的大包出现在舞台上。原来他听到了女厕所的哗哗水声。他走下舞台进了女厕所。我大气不敢喘:万一土豆宇廉没有封好门洞被他发现了呢?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他关上水龙头就出来经过舞台回家去了。 <br><br> 我又等了个把小时,觉得承诺已经完成,就上楼睡觉了。当然睡不着的。大约凌晨两点,听到他俩蹑手蹑脚上楼进房,也睡下了。可是只过了大约二十分钟,就听到剧场里有人大声说话和走动,接着是开锁链的动静。位置正是书库门所在的通道。人声喧哗一通,复归平静。<br><br> 第二天就听说,昨天下半夜有兵团文化处的干事发现俱乐部左厢房书库里有亮光。这位干事就去找有关人员来开门检查,结果是虚惊一场云云。尽管如此,文化处已经认识到书库有安全隐患,所以隔了两天就让美术班的学员们帮助打扫楼上厢房准备转移书库。<div><br></div><div><br><br> 原来宇廉土豆进了书库用小手电精挑细选,却不料暴露了自己。其实的确是小概率事件,谁会在凌晨时分在冬夜巡逻呢?却还偏偏撞上了,却还偏偏迟了一步。有惊而无险。<br><br> 老天爷不仅仅保护了土豆宇廉逃过一劫,好事做到底,他老人家想这两个小子书是偷到手了,整整两个旅行袋。可又怎么拿出来读呀!于是在3月2日那天老天爷使了个坏,他让书库的暖气管道漏水了。 水没金山。兵团文化处紧急动员,就地征用兵团美术班全体学员抢救藏书,办法是每人来回穿梭捧一大摞书经过舞台后角的转角楼梯,再穿过我们的宿舍到原书库的楼上位置。我记得当我进入到书库的那一瞬间,那份激动。心想我一辈子也读不完这么多的书。<br><br> 文化处的现役军人干部简直是找了一帮强盗来帮银行搬运金砖。他们不知道我们这二十几个画家,个个都是宇廉土豆这样的不法分子呀!只不过他们没有宇廉土豆的胆子大而已。如今机会到来。大家心照不宣,黑黝黝的转角楼梯上时而有“轰”!“哗啦啦”!拌以虚情假意的“他妈的!”“自责”声。半天干下来干部们一走,一窝蜂拥到楼梯底部分赃去也!<br><br> 不知是否有所察觉,第二天文化处另找了一批中学生来搬书。亡羊补牢吧。不过更有可能是我们自己做贼心虚。因为后来也没有认真追查过。从此不画画时人手一册,读书风气大盛。当然只有三个人知道宇廉和土豆被褥底下的书才是精品。我可以分享这些书。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读到的有萧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第二卷,有屠格涅夫的《猎人日记》,有巴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有约翰里德的《震撼世界的十天》,有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有小托尔斯泰的《苦难的历程》。。。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萧洛霍夫描写的肃反干部日夜不停地枪毙犯人,待到与妻子会面时已经丧失了做爱的功能。<br><br> 土豆有一日去剧场看演出,兜里揣了一本杰克伦敦的《马背上的水手》,不小心丢失了,把宇廉痛心得要死。<br><br> 宇廉在1997年7月25日因脑瘤去世,得年49岁。<br> 土豆在2020年1月30日因脑溢血去世,得年71岁。<br><br> 1996年王兰和我请老郝来悉尼办画展,住了有两三个月。他就睡在我的画室里。我俩常常聊天,天南海北,什么都谈。有一天我把我们偷书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老郝,向他详述我如何蹲在观众席的暗处,监视他去关上女厕所的水龙头。老郝听得瞪大了双眼,听完了故事,他习惯性地 “呵呵”笑了笑,非常有分寸。可是我分明听到他在肚子里笑着痛骂了一声:“这帮龟孙子!”<br><br> 老郝在2019年11月22日因病去世,得年81岁。<br><br> 如今在我的澳大利亚画室的书房听雨斋里藏有近八千册图书,几乎都是历年回国乃至周游世界时从无数书店里淘来的,全部用卖画所得购买,没有一本是偷来的。“窃书不算偷”,孔乙己的戏言,只限用于非正常时代的非正常道德规范。那是一个精神大饥荒的年代,那是一个思想大禁锢的年代。求知心切的“知识”青年们铤而走险偷书成风,可有一比:饥民暴动劫官仓。<br><br> (停笔于此想到当下全世界流行的媒体规矩,模仿注明一句:本文内容为发生在文化大浩劫的年代里的非常行为,请生活在正常年代里的读者不要模仿。切切。)</div> 本文作者在今日的的部分藏书,全部用自己的收入购买入藏。<br><br><br> 2022年1月26日记于澳大利亚邦定纳听雨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