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牛与驽马

沿江行者

<p class="ql-block">  我插队时,所在的生产队队部的西厢,是一溜牲口棚。马厩最北端拴着一匹白马,牛棚最南端,拴着一头黄牛。那匹白马,双目失明,瘦骨嶙峋,随意修剪的七高八低的马鬃歪向一边,一身白毛暗淡无光,四个蹄子没有钉马掌,长得歪歪扭扭,蹄子的前端向上翘着,像是马戏团小丑的尖头靴子。这匹马先天失明,它只能代替毛驴,干推碾子拉磨的活。因为它是匹瞎马,推碾子拉磨不用带蒙眼,因为它不出远门,不干重活,生产队从来没给它钉过马掌。它虽然也是生产队登记在册的马匹,但是它从没吃过一口精饲料,它的槽中只有草。它每天都无精打彩地站在马厩中,有人牵它,它就跟着人走。你给它套上石磨或碾子的套,喊一声“驾!”它就乖乖地围着磨或碾子转,从不偷懒。因为它又瘦又瞎,人们叫它“瘦瞎马”。</p><p class="ql-block"> 牛棚里的那头黄牛,体格健壮,毛色油亮。额头正中,有一块圆圆的白毛,两个弯弯的牛角,护着前额,两只大眼睛炯炯有神。这头牛是生产队不久前从外乡买来的。</p><p class="ql-block"> 买牛之前,生产队还发生一个不大不小的风波。一九七O年,生产队修的水库竣工。生产队三十多亩旱田改为水田,又以“远学大寨,近学小乡”的名义,开垦荒地二十多亩。农田面积增加了,用于耕地的牲畜就不够用了。社员们都建议生产队买几匹马或几头牛。恰巧这时公社又向生产队安置了一户从军马场转来的居民。据那户居民的户主说:“现在部队的骑兵减编,军马场也在缩减,现在到牧区去买马,不但好买,价格也低。”</p><p class="ql-block"> 在一次生产队社员大会上,韩队长宣布:“我和陈会计去牧区买马。”</p><p class="ql-block"> 一个多月后,他们二位得意洋洋地骑着两匹马进了村。在村民大会上,韩队长汇报了他们如何与当地人讨价还价,如何一路风餐露宿。陈会计则指着嘴的水疱说:“在那里着急上火,吃饺子都不香,喝酒都不辣。嘴上的水疱起了一茬又一茬。”</p><p class="ql-block"> 他们表功报辛苦,并没有得到社员的同情和理解。陈会计说“吃饺子都不香,喝酒都不辣。”遭到几乎所有社员的斥责,社员们背后议论说:“咱们大米都舍不得吃,平时净吃苞米面,他们出去吃饺子喝酒,还报辛苦,太过分了!”</p><p class="ql-block"> 那位从牧区来的人说:“他们买了一匹十岁的老马和一匹两岁的小马,花那些钱根本没占着便宜。”</p><p class="ql-block">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有几位对韩队长不满的人便串联起来,上公社革委会和县革命委员会去告状。虽然公社革委会和县革委会没有回音,但是韩队长和陈会计一下就“人设崩塌”。在一年一度选举新领导班子的社员大会上,他俩双双落选。</p><p class="ql-block"> 新当选的武队长,虽然工作热情很高,但是他口无遮拦,胸无韬略。再加上下台的韩队长和陈会计暗中下绊子,社员对他也议论纷纷。有人提醒他,他却毫不在意。“惊蛰”过后,在一次研究备耕工作的会议上,吴打头的说:“队长,去年虽然买了两匹马,拉犁的牲口还是不够呀。”</p><p class="ql-block"> 武队长说:“去年花了那么多钱,今年买不起马了。”</p><p class="ql-block"> 吴打头的说:“买不起马,买头牛也行呀。”</p><p class="ql-block"> 与会人员纷纷表示赞同。武队长一拍桌子说:“那就买头牛。”</p><p class="ql-block"> 买头牛说说容易,可是四处访寻,也没找到卖家。武队长没办法,只好发动群众,谁要能提供准确信息,奬励二十个工分。重赏之下必有勇妇,二十多天后,有一位外乡嫁过来的新媳妇说:“我娘家那个村,往东走八里路有一个村子要卖牛。”</p><p class="ql-block"> 听到这个消息,武队长和王会计天第二天起个大早,步行四十里路,赶到那个村子。经过艰难的讨价还价,晚上繁星满天时才牵着牛返回村子。第二天早晨,吴打头的看到新买的牛,非常高兴。他把那头牛牵出来,就往牛车上套。谁知这头牛看到牛车就调腚,不往车辕里进。吴打头的出了一身汗也没把这头牛套上。赶了一辈子大车的隋老板子,拿起鞭子抽打这头牛。打了半个小时,隋老板子打得手都软了,这头牛瞪着大眼晴,就是不上套。生产队大院挤满了社员,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站在人群中的武队长百思不得其解。吴打头的对武队长说:“这头牛是不是认生呀,拴几天可能就好了。”</p><p class="ql-block"> 谁知道拴了一个月,这头牛还是不上套。饲养员老刘看到这头牛就来气,索性不给它加精饲料。这头牛吃了两口草,感觉不对,往地上一卧,不吃不喝,绝食抗议。老刘发现这头牛绝食,怕把它饿死,只好加点精饲料。武队长一看到这头牛就头脑发涨,心情郁闷。为如何处理这头牛,武队长召开了一次队委会。会上大家都同意把这头牛卖了,如果卖不出去就宰了吃肉。谁知这头牛不干活的信息,早已传遍四邻八乡,根本没人接盘。万般无奈,生产队班子决定宰牛分肉。武队长拿到公社兽医站开具的“废畜证”,就来到集体户。进门之后对我们说:“生产队决定宰了那头不干活的懒牛,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们集体户了。”</p><p class="ql-block"> 我们都一言不发,静等下文。武队扫视了我们一眼,接着说:“参加宰牛的人,记二十个工分,头蹄下水给你们集体户。”</p><p class="ql-block"> 几个女生一听,乐得直蹦高。她们知道宰牛的任务轮不到她们身上,吃头蹄下水,她们也有份,所以她们异口同声地说:“我们同意。”</p><p class="ql-block"> 武队长说:“好!明天上午宰牛,你们需要什么和我说。”</p><p class="ql-block"> 我们四个男生谁也不想干这个活,只好抓阄,听天由命。因为宰牛必须先用锤子把牛砸昏,再用刀切断胫动脉和气管,有俩人就足够了。于是我们裁了四张纸,一张纸上写个“锤”字,另一张纸上写个“刀”字。写完之后,把纸团成四个阄。四个人每人抓一个,同时打开纸团,我的纸团上写个“锤”字,小李的纸团上写个“刀”字。抓到白纸的人面露喜色,我和小李则面面相觑。</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上午,饲养员老刘把那头牛牵出牛棚。那头牛双眼落泪,跟着老刘走到一棵老榆树下,老刘把缰绳拴到大榆树上就走了。这时很多社员都围过来,有的端盆,有的拎桶,准备分牛肉。</p><p class="ql-block"> 我拿着修水库时打炮眼的十磅大锤,看着泪痕未干的黄牛,腿有点打颤。心里默默地对牛说:“老牛你别怪我,我砸你是让你昏迷,是让你无恐惧、无痛苦的离去,杀你的是那位拿刀的。”</p><p class="ql-block"> 说完我抡锤砸向老牛额头的那块白毛。牛见锤子砸来,头一偏,锤子砸在牛角上。牛惊恐地看着我,向后退去。只退了一步,缰绳把它牢牢拉住,我又乘机打了第二锤。第二锤虽然砸中了,牛还没有倒下,但它的反应明显迟钝了。我砸到第五锤时,牛才倒下。看到牛倒下了,浑身颤抖的我扔下锤子,依在一棵大树上。</p><p class="ql-block"> 这时小李拿着苗小手家祖传的猎刀,去割牛的咽喉。他刚把牛咽喉部位的牛皮割个口子,鲜红的血一下就冒了出来。小李的手剧烈颤抖,猎刀掉在地上。有猎人基因的苗小手,走过去抓起地上的猎刀,从牛的颈部下方刺向牛的心脏,用杀猪的方法,结束了这头牛的生命。</p><p class="ql-block"> 正在这时,饲养员老刘快步走到正在观看宰牛的武队长跟前。用那只粗糙的手,擦了一把同样粗糙的脸上的泪痕,低声对武队长说:“瞎瘦子死了。”</p><p class="ql-block"> 老刘的声音虽然不大,周围的人都听见了。众人随着老刘走到马厩前,看见倒在地上,伸着僵直的四条腿,瞪着混沌的眼睛,瘦得皮包骨头,戗毛戗刺的“瞎瘦子”。</p><p class="ql-block"> 老刘抽抽泣泣地说:“这匹马太可怜了,一辈子都没吃过豆饼,这两天它不爱吃草,昨天上午我在草料里加了点豆饼,它把豆饼都吃了,吃完还叫了两声。今天它一点东西都没吃,刚刚,它突然就死了。队长,把它埋了吧。”</p><p class="ql-block"> 武队长说:“把它埋在村西边的沟塘子里。”</p><p class="ql-block"> 因为武队长买了这头懒牛,生产队损失了一大笔钱,很多社员对他不满意。在年末选举生产队长时,他落选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