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的随想

柴中修

去年的春联还没褪色，又到了今年贴春联的日子。一年的光阴，仿佛就在天气一热一冷和树叶的一青一黄之间。 小孩子们一定没有这种感觉。相反，他们还嫌年的步履过于蹒跚。他们盼望过年，就像热恋中情人的约会，总是迫不及待——那是他们心中有着殷殷的期盼。 孩子们期盼的是五彩缤纷的烟花，亮着喜庆的灯笼，无须起早贪黑地上学，能够肆无忌惮地玩耍，还能高高兴兴地随大人串门子、走亲戚、收压岁的红包……更使他们兴奋不已的是，除夕夜的钟声，敲响了他们的新岁！这在小孩子的心目中，是最值得欢欣鼓舞、趾高气扬的神圣。每长一岁，他们便会萌生出许多更加新奇和绚丽的梦想；每过一年，他们便离自己心中的期望接近了一分。因此，孩子们非常希望自己能够快快地长大。 老人们就不同了。对过年，已经少有期盼。每过一年，就少了一分曾经有过的自信；每增一岁，便多出一分临近日暮的不安，甚至还有些生命之舟加剧下沉的颤栗。虽然他们知晓除岁的爆竹能炸醒春风，但他们更明白：春风只能吹绿茫茫荒原，却染不黑满头白发。 但是，细想起来，作为老人，送走了去年还能迎来今年，总还算是件好事儿。尽管岁岁年年人不同，但毕竟年年岁岁人安在呀！ 我也属于老人了。回眸一看，遑遑六十载，书剑两无成。但我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既少有虚度年华的愧疚，也尚无斜阳暮色的惊恐。在我眼中，人生的少青壮老就是季节的春夏秋冬，所不同的只是四季可以周而复始，而人生则不能循环往复罢了。在人生这条单行线上，谁也无法料到自己何时抵达终点。看看和我们年纪相仿的发小、同学、战友吧，有多少人由于各种原因，没有进得了“冬天”的大门，猝然倒在了“秋天”甚至“夏天”的路上。我们呢，不仅领略了春的草长莺飞，聆听了夏的鸟语蝉鸣，分享了秋的累累硕果，而且还能潇潇洒洒地迈进冬的门槛，伸开双臂去拥抱着那银装素裹的宁静世界。这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情啊！我们应该感谢老天爷的眷顾才是。 眼下，我们是老了，但这又有什么呢？即便是面对年轻人，我们也无须自惭形秽。谁先前没有年轻过呢？况且，我们这一代的人生阅历，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我们饱尝过饥寒交迫、贫困潦倒的滋味，也享受了安居乐业、衣食无忧的日子;我们经历过砸锅炼铁的荒诞，也分享了科学发展的红利；我们目睹过动乱年代的疯狂，也见证了国泰民安的盛世；我们体味过刀耕火种的落后，也看到了火箭升空，高铁飞驰的发达…….我们在短短的几十年中，穿越了中华民族几千年的时空,经历了大起大落，大喜大悲。这，足以令我们聊以自慰了，甚至还可以拿来认真地骄傲和自豪一把。人生不就是一场旅行吗？它的快乐，应该不在于走多远的路，而在于，见过了多少风景，增长了多少见识。当然，这风景和见识不可能全是碧水蓝天，也包括残垣断壁。 衰老，是不可抗拒的，但它绝对不是一种失败。在自然规律面前，谁也无法抗命，但我们完全可以顺其自然地“乐命”呀：我们眼睛虽然昏花，但人间的美好已经刻在了内心深处；耳朵虽然不灵，但脑海里却经久不息地回荡着人生哲理的黄钟大吕;牙齿虽然脱落，但已经遍尝了人间的苦辣酸辛；腿脚虽然不便，但思想还可以纵横驰骋；未来的光阴虽然难以预测，但我们可以拥有灿烂如初的回眸一笑。冬天固然冷酷，但哪个季节又是尽善尽美呢？人生旅途中处处有险，步步惊心。纵然是满枝繁花，到头来也总归要花凋叶零。我们实在没有必要留恋过去的精彩和辉煌。逝者如斯，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与其把过去搂得太紧，何如腾出手来拥抱余生？ 老了其实也挺好。上苍收走了我们青春的英气，健壮的体魄，却也卸去了我们沉重的背负，赐给了我们心灵的安宁。我们终于可以疏远滚滚红尘的喧嚣，安然放慢生命的节奏，在淡定从容的曼妙意境中，静观云卷云舒,笑看花开花落,再不必为仕途经济费心劳力。有人说，纵然是一枚落叶，也要在风中多流转几个轮回，这对别的老人可能是一种激励，但于我，只能换取不屑。我赞美、但绝不效法曹操的“老骥伏枥壮心不已”，那是英雄们的事情，我做不到也无必要。我喜欢的是能有一本书，一杯茶相伴的日子，我企盼的是自己能在一瓢一饮中安祥老去。人生如果真的如梦，我想把它做得云淡风清。 这恐怕算不上消极，至少和心如死灰是两码事。我会永远坚守岁月赠予老人的凝重与尊严，不断加温心中那点残留的余热，尽力多在心理年龄上叠加上青春的因子，开心快乐地过好余生的每一天，更珍惜余生的每一个“年”。 “老夫冒冷披衣起，要听雄鸡第一声”。这铿锵有力、不同凡响的诗句出自85岁高龄的清代文学家赵翼之手。字里行间充满了诗人除夕之夜守岁达旦，不输后生的豪情。这里的每一个字，都使我心灵振奋，都赢得了我对先生的深深敬意。这种热爱生活的人生态度，吾辈应当学习效法。那就让我们愉愉快快地从过好今年的春节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