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亲离开南国老家时不到十七岁,只是那时的他不曾想到,命运轨迹的改变,落在身后渐行渐远葱茏的家乡,从此成了遥远的所在,成了难以归去的故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家乡在广东兴宁,它位于粤东地区最大的盆地——兴宁盆地,扼东江、韩江上游。1994年6月兴宁撤县建市由梅州市代管,但据史料考证,兴宁是梅州建制最早的县,历史上却是“未有‘梅州’,先有兴宁”。兴宁始于东晋咸和年间(公元331年),涵盖今五华县的全部和旁边几个县部分的面积。兴宁得名于古兴宁江,即今天的五华河。其中兴宁境域县名有79年被称为齐昌。兴旺安宁,齐乐永昌的家乡名字,寄托人们对美好生活的祝愿。1999年金秋十月,我与姐姐和妻儿陪父亲回过老家水口镇光华村。老家地容地貌平缓,植被盎然,自然风光优美。兴宁是著名的侨乡和足球之乡,国家足球队曾有多名国脚就来自兴宁一中。</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聊起过去,少言的父亲难得地给母亲开起玩笑:老家没有我的饭碗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亲少时,我的爷爷奶奶先后病逝。那时尚未解放,医疗条件、落后的生产力和百姓的穷苦可以想像。当老一辈人一个个如蒲公英的种子一样随风凋零而去后,分家,这个靠上辈人家族观念、浓郁情感维系的大家庭,终于不可避免地摆在了父辈人的面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家,最终一分为三,父亲的叔伯兄弟们自成一家,大哥大嫂为一家。父亲在姐弟六人中位末,年少的他与二哥二嫂组成为一个独立的家庭。在简陋的家中,二伯目睹着自己小弟面对分得来的极少生活物品时的沮丧,见他用一双筷子敲打着桌上的一只空碗边自嘲:我这回惨了,就剩下一只碗咯!也难怪,阿爸阿妈的过早离去,让父亲早已品尝了心酸与自卑,也有了对未来的忧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镇中学读书时,少年父亲口袋里装有一个小小的记事本,可固定到镇上一家店铺赊些食物填饱肚子或打打牙祭,定期再由阿哥们结账。父亲对母亲说,那时放忙假他都不愿回家,家里狭小已难有栖身之地。他有时借宿同学家中,更多的时候宁愿赖在学校宿舍里。漫长的暑假来临,肚子要吃饭,父亲无奈只好到大哥二哥跑货运的船上去混饭,小小年纪的学生伢子能做的就是帮助船老大和阿哥们烧些稀饭等。闲时,鹑衣百结的父亲有时会和小伙伴们背个鱼篓,赤着脚在稻田里捉小鱼补贴生活。父亲说少时他最眼巴巴的一件事,就是盼着同村的某个媳妇回娘家会叫上他,因为他就可以去远嫁他村的二姐家,能吃上靠卖豆腐谋生二姐夫做的炭火烤豆腐。家乡出行的必经之路上有条大河,那年我们随父亲回老家,伫立岸边,父亲指着眼前宽阔的大河给我们看,往事那一刻如波澜在他心中涌起,他告诉我们,这就是韩江,小时候我就在这江上和你们大伯二伯一块跑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951年,东北作为新中国重要的重工业基地,急需建设人才。父亲和一些高中同学结伴去了辽宁阜新求学、工作。东北的饮食,冬天冻得让人意志崩溃地冷,对他们不啻为一个巨大的考验。一些同乡因严重不适而临阵脱逃。父亲无退路可言,唯有咬牙坚持。1955年3月,按照组织安排,他与东北一批同事响应国家支援大西北的号召,来到了我们今天的城市——陕西铜川,铜川则永远成为父亲的第二故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初始,父亲等技术人员负责矿务局煤炭技术学校的筹建工作,直到1957年末才调至矿务局中机厂工作。在企业工作的几十年里,父亲兢兢业业,一心扑在工作上,为铜川煤炭建设发展做出了自己的贡献。各式各样技术革新能手、先进生产者荣誉证书、奖品,就是对他敬业精神最好的肯定和诠释。父亲从技术员到工程师,再到负责技术的车间领导,直到六十岁退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辽宁阜新留念,前排中为父亲)</p> <p class="ql-block"> 人生命运地转机有时真得很难把握,有天成的因素,也有人为的原因,更重要的是瞬间的抉择与决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去东北之前,父亲是有过一次选择的。那时尽管有哥嫂爱怜,但贫瘠的生活维持每日的温饱都艰难。逐渐长大的他已经明了未来与生存是横亘他面前的一座大山。1950年的冬天,父亲与家乡不少年轻人一样报名参军,他差一点成为抗美援朝的志愿军卫生兵里的一员呢。他后来回忆道,在锣鼓喧天地欢送人群中,载有新兵的卡车即将发动,二嫂闻讯急忙赶来,硬将他拖下了车。老嫂比母,从小作为童养媳就进入夫家的二嫂(旧社会这样的事习以为常,我的三个姑姑也与二妈情况相同),与父亲形同姐弟,感情深厚可想而知。可惜我们没能见到二妈,去时,她已经病逝多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亲性格温润,倍受儿孙喜爱。他内向寡言不爱交际,为人良善谦和,喜欢整洁,做事勤勉尽责。于无声处有大爱这句话,形容父亲最为恰当不过。父母亲工厂的同事每每向母亲夸赞父亲优秀的品质和勤劳顾家时,母亲总是笑吟吟透着满心的幸福:南方人可能都是这样的温和性格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和过去许多不善表达感情的男人一样,父亲尽管对家人爱心似火,表面上却从不着痕迹,更不会说出类似爱或喜欢的话来。从我们记事起,他对儿女似乎少有亲昵的言行,洒在我们身上的唯有温存的目光,和日复一日爱的付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佛说:柔和者,自然善良。父亲内心明朗,待人真诚,深得我几个姨舅的尊敬与爱戴,在他们眼里,大姐夫胜似至亲兄长。母亲姐妹兄弟或母亲的闺蜜好友来到家中,父亲笑眯眯地一头扎进厨房,独自忙碌,让母亲与他们好好聊天。手起刀落间,锅碗瓢盆声中,不一会热腾腾的饭菜便上了桌。有次姥姥因病重来到我们城市的医院住院。父母要上班,要照顾年幼的三个孩子,还要不停地跑医院照顾姥姥。出院时,凑不齐住院费用,家中实在没钱了,父亲二话不说,摘下腕上的手表送到“寄卖所”变现......而对远在老家的哥嫂,父母也时有惦记,竭力从全家的生活费里挤出点儿给予帮助。</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也许经历过沧桑冷暖,和蔼可亲的外表下,父亲行事做人有着男人特有的坚强豁达,面对诸多生活磨难,他总能以乐观的心态感染母亲和我们。作为他的后人,作为他的血脉延续,我在努力穿越时空揣摩那时年轻父亲的内心世界。漂泊异乡的孑然一身,白手起家的艰难,妻子染恙的晦暗日夜,年幼儿女的嗷嗷待哺......我相信生活虽苦,但父亲内心知足,感恩、珍惜生活带来的赐予——在北方这片热土上,秉持着坚毅的信念,他的生命最终得以开枝散叶,有了属于自己的收获和幸福追求。也因此,对养育儿女之辛苦,对操持繁琐家务之劳累,他总有使不完的热情。父亲与母亲感情深厚,他常对母亲说,一个人如果不爱家,活着还有何意义?母亲曾提议养养花草,父亲难得幽默地摇头:养它们干嘛?它们又不能叫爸爸。待我们长大后有了自己的小家,才渐渐理解了在那个国弱民穷的困难年代里,生活带给父辈们可想而知的压力、疲惫、艰辛,加之父亲凡事用心,在许多平凡和普通的事物上,都会付出深情,已无更多精力再做其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若据此判断父亲乃情趣缺乏之人,那就错了。五十年代中苏关系正值蜜月期,受其影响,全国城市地开放程度和年轻人地活跃度可能现代人都想像不到。父亲那时年轻,也讲究,从过去一些照片上可略见一斑。母亲说他喜欢参加厂里经常举办的舞会,也曾在家欲教母亲学跳交谊舞,因母亲不爱而作罢,年轻的父亲则活泼地端个凳子在家中踩着舞步转起圈子。父亲心灵手巧,业余时间学着做木工活,为家里亲自打造了一个半人多高、有一对抽屉的双门橱柜呢。眼见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来国运之昌盛、物质之富足,想起父亲,母亲叹息他没有福气,连手机都没用过。父亲热爱生活,家是他幸福的源泉和动力,他一生钟爱美食与烹饪,他也喜欢一切新生的事物。他若还健在,应该也是喜欢摆弄手机一族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右为父亲,与同事出差北京,颐和园)</p> <p class="ql-block"> 如果说父亲过早离世曾给家人带来过巨大的悲恸,是我们家庭此生最大的缺憾。但回想起来,有儿孙缠绕身边陪他重回故里,则给人以稍许地安慰。几十年来,对远行他乡的父亲而言,故园是深藏于内心剪不断的惆怅。徜徉在故乡的山水之中,感受着亲情的温暖,那一刻父亲的满足尽落我们眼底。父亲走后,我和妻儿、姐妹姐夫等家人也曾拜访过老家,努力寻找着父亲的足迹。记得那年我和妻儿在老家的春节,堂哥告诉我,闻讯的乡邻得知我从遥远的西北再回老家,竖起大拇指,夸赞我没有忘记先祖,没有忘记属于刘氏家族的根。那一刻让我释然。我们这些没有故乡、了无方言乡音的厂矿移民后代,与父亲一样找回了乡情,满足了几十年老家与自己在地理上、心理上的距离和巨大亏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亲走了已经整整二十年了。“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岁月更迭,因他离去带来的伤痛已随时间慢慢平复。但想起他时心中还会怅然,有时候还会梦到他老人家。长夜里独倚床头,想起父亲,怀念犹如一盏明灯,未曾泯灭,时时映照着父亲慈祥的笑容。蓦然,我脑海闪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父亲在天之灵有知,以他低调淡泊、不喜张扬的个性,他一定会面露羞赧阻止我把他的苦难、他的美德讲与世人,他也一定会说:这有啥好讲的呢?谁人莫不如此?想到这儿我竟然笑了。感念平凡而富有人格魅力的父亲,感恩他把我们带到这个五彩的世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辛丑年腊月二十五(元月廿七)</p><p class="ql-block"> 父亲二十周年祭</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