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今年很早就开始下起了雪,先是一片两片,直到铺天盖地的占领了整个世界,这样恶劣的天气,从秋到冬,也不过就是一两天的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医院,9号病人的护士正写着病人的记录单。</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2月1号,病人状态良好,情绪稳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9号此时就坐在病床上,手里拿着一本尼采的《权力意志》。尽管他一个字一个字的看过去,可他仍然什么都没看懂,或许只是为了避免发呆对时间的浪费,一行又一行,没有读到警句时的彻悟,只有不想思考时的昏昏欲睡。对远古先贤的思想他不会流露出一丝兴趣,因为那上面讲的东西对他来说已经不切实际——冬天就这样来了,雪也来了,冬天和雪对他来说都是可怕的,因此他现在真正要考虑的,是能否活过冬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20 AB年C月D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本子上的最后一行被吃力的填满,护士合上本子,9号也把书沉重的放下而不必再装,不过这位好心的护士照例还是要叮嘱几句再走,9号也耐心的听着。日复一日,五年都是这么过来的,这是平淡的日子里难得的起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今天是"放风日"。尽管只有监狱里的囚犯会这么称呼,但由于性质是相同的,9号就称为"放风"。尽管医生主张不应让9号病人精神过于紧张或兴奋,平静的情绪能够减轻发病的痛苦,延长病人的寿命,可最终还是在护士的坚持下在一周开辟出了一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实际上,也没什么东西能让9号兴奋的。这个地方是医院,9号躺在躺椅上尽他所能转动着眼珠和头颈,看那些吵闹的老人们在干什么。其实他根本不用看也能猜到,因为他们的活动永远千篇一律:说书的说书,打牌的打牌,永远就是同一间活动室同几样活动,每个人的认真也从未变过。相对于自己,虽然他们因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来到了医院,但至少他们使得出力气,能打牌,能开怀大笑,有时候牌打输了就狠狠的摔门而去……这些当然是9号不愿意看到的。他知道自己曾经屈服过命运,因为他没有能力去改变它,现在他不想再让那些事情被提起,这是他作为人唯一想要被维护的尊严。今天,9号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让护士径直把自己向另一个房间推去,和老人们的活动一样,这一套流程也从来没变过。</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门嘎吱一声开了,床上躺着的就是阿航,为迎接他的老朋友而放下了手上的小本子,那是一本《权力意志》。这张五年前早已见过了的面孔比那时更苍白了,空洞的双眼吞噬着周围的一切,险些把9号赖以生存的精神也吞噬了,气氛里夹杂着一丝不安。当冬天和雪悄然而至时,他和9号一样都是慌张的,多少人在严寒的冬天的夜晚耗尽气力而含泪逝去,多少人能勉强凭着钱、意志和神佑的运气苟活到春天,谁都知道。活着,便在悼念中迎接凄凉的春天……尽管看惯了生生死死的宿命,可真当快要轮到自己的时候,茫然与痛苦还是无法避免。这两个可怜的年轻人靠在一起向对方索取热量,幸福的感受活着的欣喜滋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天晚上雪下的特别大,透过窗户,9号看见他五年前便开始注视的工厂。屋顶的红砖被积雪覆盖,一片纯白……今天冬完成了它作品的最后的一笔,将整个红色屋顶用积雪盖了个严实,一丝不漏。9号知道,红是血液,血液被寒气凝结而无法流动,人就要死去,他笑笑——明天消失的会是谁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具遗体在护士们发现的时候已经冰冷,脸上痛苦的神情似乎在告诉我们昨夜是多么的冷,以及他的细胞被数以亿计的小东西无情撕裂时是多么的痛。阿航的身体没有辜负他,在那该死的小东西疯狂增殖时不惜一切杀死它们,可是最后竟把这个可怜的读书人也杀死了。<span style="font-size:18px;">护士没有把消息告诉他,但9号已经知道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这天晚上,9号的病大发作,护士走进房间后,看见的是翻倒的桌子和满地的玻璃渣,9号痛的连自尽的方案都无法在脑中明析,他趴在玻璃渣上不停抽搐而弄得全身是血,嘴里发出绝望的喊叫,护士马上把他送去抢救,在医生的努力下这位病人又捡回了一条命,但自从这次发病,这位病人的身体状况就一直急转而下。</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9号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看着窗外的茫茫无际的大雪,吃力的呼吸着。</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阿航的葬礼十分简朴,与阿航的一生一样从未搞出太大的动静,参与的人员也是少之又少,实际上,除了医院里一些护士和9号本人就没有其他人了。9号躺在病床上看着他的老友被埋进土里,不由得想起那些年无数个放风日中他对他倾诉的梦想,他认真的说,他要当工程师,去修大桥、造高楼,然后看着人们来来往往的在他的建筑上生活和工作,对于9号来说,这个梦想跟希望从《权力意志》里看出什么东西来一样都是不切实际的。9号自己总是很不识趣,当被问到自己的梦想时,自己总是重复着那一句永不变更的话:"安宁地离开世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今天,阿航实现了9号的梦想,以一种独特的方式离开了医院,只是不知道他走之前是否安宁。白色的雪从空中跌落,摔在草地上,摔在棺材上,摔在盖上了棺材的泥土上,摔在9号的身上……他感觉自己的轮椅也要变成棺材,这雪马上就要把他盖上。但是他并没有表现出慌乱的样子,相反,他觉得自己松了一口气,朋友的死亡让他少了一样害怕的东西,而且他希望自己也能在这圣洁而庄重的雪中安息。尽管死之前会被病痛折磨的毫无形象可言,但死去的那一刻一定轻松的……至少他认为会是轻松的,因为逃脱了宿命,就是自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大雪下了一天又一天,地上的雪积累了十几厘米,9号不行了,他的咽喉难以吞食,食欲也开始下降。无罪却受苦,9号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因为他坚信有宿命一说,生与死、苦与乐,既然无法抗争就要改变心态,试着接受与习惯,他既然打败不了这病痛,他就应当欣然地准备去死。但是几天连续的发病中他都活了下来,命运似乎有恶趣味,喜欢让这个可怜的年轻人受尽折磨,这位年轻人尽管死里逃生也没有感到一丝兴奋。做医生的也是万般无奈,十几次把他送出去后又看着他进来,但是本着救死扶伤的医德,他又不得不拼尽全力,一次9号对他说能不能不要救他,这位医生像哲学家一般对他讲:"什么都可以放弃,除了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几个月,一天9号对护士说,能不能推他去中心公园逛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听到这句话的</span>护士脸色突然煞白,她知道,她曾经历过许多类似的场景,一个病人有了怎么样的预感之后才会提出这样违反了规定的要求,虽然说在寝室的门上贴着的注意事项里明写着这么一条规定,可当病人真的提出这个要求时,她们总是不会拒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就这样,在春天来到的前一天,护士把奄奄一息的9号推到了公园。春天就要来到,积雪开始消融,轮椅碾压过的地上留下冰辙,踩上去嘎哒地响。事实上,这位病人真的感觉自己就要死了,在感受不到心脏的跳动之前,他想在春天到来之前去看这个世界最后一眼,就当作是告别。雪已经停了,现在空中飘落的只有一两片,而他也和这雪一样将在终年的漂泊后落在地上,化作一滩春水融入大地,有一些落在花朵上滋润着果实,有一些只能直接掉在地上,被贪婪的泥土吸食殆尽,看到这一切时他并没有为此感到沮丧,万物流转,新陈代谢,或许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个公园对9号来说已经没有什么特别的了,曾经他凭借着在楼上透过窗户看到的公园全景,一次次的想象自己在其中游玩时的所见,今天他真的来到这个公园了,一切都和它想象的一样丝毫不差。他在大草地上呼吸着植物制造的新鲜氧气,身心愉悦,便想着看这些制造氧气的小东西一眼。他吃力的低下头,在草地上除了草,他所看到的还有成群的野花,在草的绿色和雪的白色中并不十分醒目,9号随手摘下一朵,将它们放在手中端详,看它们的花瓣一片一片的脱落,一点一点枯萎。他越看越入迷,把花朵一动不动的凑近了看,以至于护士们还以为他逝去了,都在他背后暗暗的落泪。此时9号病人却动了,十分平静的说:"把我带回去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医生们一直为他的死去而做准备,他的下葬和阿航的下葬一样都需要仪式,以及这位年轻人在进入医院前所积累的所有财产,虽然在长期的治疗和救护中马上就要消耗殆尽,但剩余的数目仍然是一大笔钱,关于是否要把财产捐给国家,护士征求了他的意见,而他对自己的财产却并不在意,"谁需要就给谁吧。"其实这笔财产在某种意义上已经不算财产,对于9号来说他的身体、他的性命就是他唯一的财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天过去了,一个星期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令人惊讶的是9号并没有死去,也没有任何要死的样子。冬天过去了,这家医院迎来了春天,除了偶尔夜晚发作时的痛苦令人焦虑,9号的生活一切正常,心电图始终微弱的摆动着,平静的像海上的波浪,谁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支撑了这位连水杯都拿不起来的绝症患者。每个人都看着他,在放风日一如既往的从那些老人身边走过,一如既往的被推到那个阿航所在的房间,在新的病人住进来之前,护士曾无数次看到他对着床上的空气自言自语……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讲些什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天,护士在整理床铺的时候,9号正在外面放风,这位护士从枕头的内胆里发现了两本笔记本,一本是阿航的,一本是从未见过的,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写的很吃力,在笔记本的最下方赫然写了一行小字:《权力意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关于这位病人什么时候死的,没有人知道,我也不知道,或许没有人会对这位病人的死感兴趣,人们只知道这家医院在50年后被拆掉重建。新的医院有了各种各样的设备,有暖气片、有热水壶、还有一个小型的图书馆,如果你此时光顾这个图书馆,或许还能找到一本《权力意志》,关于这种病,很可惜它还是一种不治之症,但是科学家们已经找到了预防的方法,不会再有那么多人因这个病而死去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个特殊的日子里,9号认识到,自己的生命和野花的生命并没有任何区别,任何生命都会碰到大雪纷飞的冬天,任何生命也都会在某一个寒冷寂静的冬夜阖然长逝,因为无形中有一种叫命运的不给人抗争的机会,野花也是这样,它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如此可怜吗?为什么还要开放的那么鲜艳?在长久的注视中,9号突然改变了自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活着受罪,但人活着不是为了受罪的;人有命运,但人活着不是为了屈服命运的。作为主人的奴隶和奴隶的主人,我们既要学会顺从,也要有自己的意志,一个人活着,就是为了这样心安理得的,尊严又体面的死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小说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灵感源自《narcissu》)</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