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山河 / 贵村的水车

山河大道

霍童溪沿线的村庄，贵村我是常来常往的。在我一次次到达的那些年，贵村是没有水车的。确切一点说，连水车的影子也没有，因为贵村的生存与水车八杆子打不着。

在贵村，古渡口、小木船、古榕树、古香樟，是有的。霍童溪水回流形成的鲤鱼湖，是有的。果园、松林，是有的。满脸皱纹孤苦无告的老人，也是有的。倘要说乡愁，此间人物，或有消息。

在霍童溪畔，弄个水车转啊转，当然是不错的。但是，在我看来，贵村的水车是不关乡愁的。把贵村的水车与乡愁扯在一起，有点违背这地方的乡土伦理，也完全不合我的趣味。它没有历史，没有积年累月的记忆，没有风吹雨打的沧桑……它只不过是旅游开发的装饰和点缀，卖俏于游客，增添些热闹，与村庄没有丝毫血肉关联。

乡愁于今，已多半沦为伪词滥调。

很多年前，我到过周宁浦源的鲤鱼溪，在那里也曾猛见新建的水车。

水车，是当下乡村景观的标配吗？

真正积淀了乡愁的水车，早已绝迹或濒危。绝迹的，如寿宁官田的水车，形骸消亡，碓房坍塌，只留在几代人的记忆中；濒危的，如屏南漈下的水车，蒙尘积垢，青苔裹身，在老碓房里闲置闲抛。它们都曾世代肩负生存的重荷，不停劳作，喊叫，呻吟，一如农民。

现在的情况，似乎旅游开发，比一个地方本身重要。乡土不“土”，乡村固有的自然气息，一经开发，就减损不少。建设，是必须的，怎么建设，却是个问题。村口立一块石头，溪里都养鲤鱼，池塘都种荷花，稻田都种格桑花，土墙都涂上白灰……不同的乡村，被码成了一色。传染病，不一定会传染，但是有些东西，一定会传染，不同的乡村都得了同样的病，而且看起来，好像都没病。

多年来，我走过一些乡村，我所见的乡村的第一眼，都在不断地损毁。在我眼中，乡村已远去。那些原初的景象，已成惘然的追忆。

就说贵村吧，我这样描述过它的鲤鱼湖：“这个鲤鱼湖的水自南而北流动，与霍童溪由北向南的流向，形成了逆向环流。你好奇地打量，鲤鱼湖轻波微纹，一言不发，湖岸任意自在，杂草丛生。”可是，后来丛生的杂草呢？鲤鱼湖被收拾得太干净，干净得仿佛一丝不挂。

鲤鱼湖靠近碇步的地方，原来有一处荷塘，我相信这是不太引人注意的。我独喜欢它幽静自处，周遭乱草无序，那些荷消瘦清劲，颇有别趣。去年岁末到贵村，这处荷塘也没了。

贵村古渡口铺砌的石头，其色泽、纹路、肌理，原是天然的。不料，几年之间，忽地像灌了铅似的，这样的变化，有谁察觉？

贵村古渡口水流中飘红泛绿的垃圾带，翻滚而来，这样的奇观，有谁看见？

深夜里站在霍童古镇的浮桥上，霍童溪流水翻浮着白色泡沬，这样的污迹，有谁知晓？

还有，洪口水电站的横空出世对整个霍童溪生态的断送，有谁追问？

我不知道，对于一个村庄，或一条河流，奶油般堆积的谀词，是赞它，还是害它？

人们都喜欢以“母亲河”标榜河流，但“母亲河”养育的子孙，又几乎无一例外是“母亲”的出卖者，甚至是毁容人。可怜天下母亲，不说也罢。

今以“贵村的水车”为题，揭明我已没有什么“乡愁”，也捎带着，算是我为霍童溪发出一份环保倡议。

撰文

2015年1月4日夜初稿，8日修改

摄影

2010年3月、2014年11月、2015年10月

摄于贵村



徐山河 / 霍童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