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捉 牛(散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米生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节选自作者近作十万字长篇散文《山里》)</span></p><p class="ql-block"> 这天晚上,全村男女社员又在饲养室窑洞里开会,部署今年的春季生产。 </p><p class="ql-block"> 最后分工农活时,队长张俊海扳着指头把全村劳力默默掂量了一遍,问我: </p><p class="ql-block"> “二叔,你刚回来,就咱这些活,春播这一段你想干哪样?” </p><p class="ql-block"> 我说:“我没捉过牛,让我给咱捉牛耤地,就是不知能捉了不?” </p><p class="ql-block"> 队长笑着说:“歪好说哩嘛,那还有个捉了捉不了的,那你就先给咱捉牛。明天早晨,鸡叫头遍就起身,跟着张振治、王海生干大,从饲养室带上今下午已准备好的谷籽、耩子和你自己的镢头,去棉蓬地台种谷子。张振治捉‘老沙’,王海生干大捉红羯牛,你捉小黄。”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捉牛”,又叫“捉耩子”,是农民们的“农话”,就是驾驶着耕牛犁地。我们村当时集体喂养着三头耕牛,三头牛的牛数是根据全村每年所耕种的土地数量来确定的。牛多了用不了,牛少了不够用。三头牛加上全体社员人力,刚好能把我们村所有可耕种的山峁沟洼各类土地耕种完。 </p><p class="ql-block"> “老沙”,是村里人对那头最好的壮年牛的亲切称呼,它块头大、壮实、魁伟英俊,毛色像陕北黄河沿岸沙滩上纯正的土白色沙子,所以村民们称它“老沙”。红羯牛是前几年大旱时,村上从榆林横山一带农民们赶着一群一群牛羊逃荒走南路的那些过路牛群中仅用80元钱便宜买来的新疆品种牛,是一头腿快、性急、很能出活的青年好牛。那次还仅用20元钱就买了一头个头小但力气大、出腿快、干活很有本事的艾灰色新疆小毛驴。只有小黄牛个小体弱。我本是想捉那头最好的“老沙”的,但我捉不上。牛是村上的半壁江山,有经验的队长当然是不可能把顶梁柱“老沙”和“红羯牛”交给一个刚学犁地的、还没有能力保护牛体力的回村学生来捉的,万一我几天把“老沙”和“红羯牛”施乏了,那全村今年的耕种不就误下大事了吗?我知道我只能捉“小黄牛”。</p> <p class="ql-block"> 第一次捉牛出山,老想着怕起迟了,一晚上睡不实,已到快要起床的时候却睡着了,公鸡的头一遍叫声并没有把我叫醒,到鸡叫第二遍时我才醒来。我赶快去饲养室扛耩子,此时,张振治和王海生干大已背着谷籽、耩具、粪斗,赶着三头牛在垴畔山梁上等着我。</p><p class="ql-block"> 我们在月光下来到老远的棉蓬地台最低处的地畔上。我负责快速往起套三俱犁牛,张振治怀前挂着拿粪兜,往地里排粪,王海生干大在缓坡地上边走边扬着胳膊往地里撒谷籽。这几项工作完成后,我们就各执起自己的耩子,举着鞭子,吆喝着耕牛,开始慢悠悠地犁地种谷籽。</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三俱耕牛,前中后横排开相跟着,在棉蓬地台的坡地上,从东到西、从西到东,来来回回地绕耕着,每耕行到两头地畔上就调过来再耕,我们农民把这个“调头”叫“回牛”。</p><p class="ql-block"> “回牛”时要用力将沉重的耩子、铧犁从土层里拉出,耩把朝上载起耩子,用鞭杆在耩子上敲震几下,震掉粘在耩铧上的泥土,扬开高嗓子,唱歌似地长长地、咏叹地、沉闷而亦或快乐地吼一声“噢——”,做一个“回牛声”。</p><p class="ql-block"> 这一声,带着劳累、带着沉重、带着苦难、带着无奈,也带着祈诉、带着希望、带着快乐、带着自由浪漫和受苦人特有的山气,绕过山山洼洼沟沟岔岔,在一片孤旷的荒山野沟里回应。此时,训练成习的耕牛便心领神会地按照捉牛人的扶犁示意,头朝上洼旋转着调过头来,蹄踩犁壕,拉着沉重的耩子继续往另一头走……</p><p class="ql-block"> 来来回回,回回来来。</p><p class="ql-block"> 当我们在黎明前的月光下犁过了好大一片坡地时,东方远处的天地之间才开始泛起白光。张振治和王海生干大将裤带上别着的旱烟锅咬在嘴里,装了烟、点了火,一边“嘶溜”“嘶溜”地吸着旱烟,一边从容地扶着耩子犁地。</p> <p class="ql-block"> 原以为,捉牛耕地是农活中比较轻松惬意好干的活,可真正干起来才知道,这活也并不轻松好干。同样是犁一个来回,他俩翻过的面积要比我翻过的面积大好多,而且犁过的地通透平整绵润,而我呢?每一回都不是溜了他们的犁壕,就是“跑耩”冒到山洼上去了,总是留下一些未被犁通的硬土圪塄。他俩是嘴里噙着长杆子烟锅仍能从容自如,我则竭尽全力地使劲,仍是顾了扶犁就顾不了赶牛,顾了赶牛却又顾不了把控犁的方向,脱掉鞋子,绾起裤腿,满脸汗珠,满身泥土,手忙脚乱,狼狈不堪。</p><p class="ql-block"> 这样地再犁一老阵,太阳才冒花了。张振治和王海生干大又点一次旱烟锅。犁到村里人开始吃早饭的时候,王海生干大说:“歇一歇吧!”我们原地站住牛,抖掉裤腿里的泥土,张振治和王海生干大又各点起一锅旱烟,坐着吸着,慢悠悠地说些话。牛在犁壕里站着,沉沉地喘气,我闭着眼,躺在未犁的坡地上,口干气粗,懒得说话。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我真正的农民习性,就是在这时候形成的。弓猫着腰身,大跨步抬高腿走路,一条裤腿绾在半膝盖上,胸前衣扣敞开着,山里随地躺着睡觉,十天半月不洗一次头,山沟里见到小溪时水钵里洗头,隔着沟与对面山上的人高嗓子喔喊着拉话,吃蒸馍和窝窝不用筷子,不洗泥土手就用手抓……这些习气,直至进城几十年后仍改不掉。</p><p class="ql-block"> 犁地中途歇多长时间,要看牛的表现,歇到牛开始“泛咬”了为止。正常情况下,这个时间也就是抽两锅旱烟的时间。“老沙”泛咬早一些,小黄牛泛咬晚一些,等到三头牛都开始泛咬一会儿,我们就再开始犁地。</p><p class="ql-block"> 犁到大半前晌,也就是上午十点左右,将当天撒了谷籽、排了粪的地段犁完之后,就卸牛收工回家。张振治说:“咱们这么早地出山,早上不在山里吃饭,又这么早地卸牛,都是为了保护牛,早晨天气凉快,没有太阳暴晒,牛不上火,咱也不上火。”为此,我们每天都这样劳息。</p> <p class="ql-block"> 村上的农活一样接着一样,永远干不完。</p><p class="ql-block"> 种了豌豆种糜谷,玉米高粱连着来,薯类油料和瓜菜……样样不敢误节气。春季以抢墒抢种为主,夏季抢锄快捞勤管护,伏天翻麦地,秋播秋收双重忙,冬季打场储草、会战农田基建。农人们没有一天闲的时间。</p><p class="ql-block"> 我们种完了棉蓬地台、坟塔、井沟峁等地的谷子之后,三俱耕牛就分为三路了,多种作物都进入抢种期,今天种这个,明天种那个,全村劳力都在不停地变换着搭配组合。</p><p class="ql-block"> 捉牛犁地,最怕下毛毛雨。</p><p class="ql-block"> 可这个春季的毛毛雨隔三差五地下。停牛是不敢的,作物都不能误过最佳入种期,误过就成熟不了啦。种玉米和种洋芋的这一段,毛毛雨不停地下着,我扶着犁耤地,身后跟着点籽种的妇女、拿粪的男人,耩身被雨泥粘成了泥轱辘,很沉很沉的,耩把成了粘泥棍子,光滑得手抓不住,遇到坡地扶不上去,遇到平地沉得提不起来,我整天深弯着腰、提着泥耩子,裤腿弄成泥布子,汗水和着毛毛雨水在头上、脸上、脖子上流淌着,腰疼腿软,真的越来越撑不住了。</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到四月初,正是抢墒大播种的时候,终于不出大家的预料,我捉的这头小黄牛已经给累乏卧倒了。那天上午,它在毛毛细雨中卧倒在下塔湾的犁壕里起不来,我和拿粪的李柱子、点籽种的毛女则几个人扶它、打它,任你怎么施法子,它总是站不起来,我们只好解开牛鸽子,卸了耩子让它卧着。我们用人拿老镢头掏地的办法种那片洋芋地。</p><p class="ql-block"> 小黄牛乏倒之后,其实我自己也累得撑不住了。第二天早上,队长张俊海说:“黄牛乏倒了,不能连着揭地了,让牛歇上几天。正好,你也能缓一缓了。从今天开始,你就和几个老汉、妇女们一块到下峁上锄豌豆。”</p> <p class="ql-block">《山里》手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