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手

高国强

（高国强博士 原创 2022-1-26首发于美篇）



—— 能战胜时间的，只有文字



（宜兴东岭水库，摄于苏南和浙北交界地带，悬脚岭附近）

（宜兴湖㳇东岭山区公路大悬线，位于苏南和浙北交界地带，悬脚岭附近，从江苏东岭通往浙北的煤山；圆觉寺即在路边山上）

（宜兴湖㳇东岭廿三弯山道，位于苏南和浙北交界啄木岭）

　　

童年是人生命的河床，它像一个底色一样，永远浸润和连通着你的一生。青春的浓雾散尽以后，裸露出时间的荒原，人生的轨迹愈发清晰可见。

​ 小手是我哥的小学同学。

​ 盘点起来，我哥的小学同学似乎比我自己的同学更具特色。我说的特色是指生理方面的。那时候大环境如此，孩子们喜欢拿人的生理缺陷当人的绰号。我哥的同学中有小手、小耳朵、结巴等等，而我自己的同学中没如此有特色的。

​ 小手、小耳朵都和我哥很热熟，常来我家玩。他们都比我大三四岁。他们来时，我不称他们的大名，就叫他们小手、小耳朵。他们习惯了别人如此称呼，不介意。

​ 小手的本名我忘了。本来只需问一下我兄就知道，轻而易举的事。但我想，人名本来只是一个符号，又何必非要写下他的本名呢。

​ 小手生在六零年。他生下来右手没有发育完整，手掌和手指没有长出，只有一个鹅蛋大小的手坨坨，或一个小拳头。我和妹妹对小手颇觉稀奇，他每次来，我俩都抢着拉过他的手，轮流摸他的小手。小手圆鼓鼓，肉软软的，觉得挺好玩，就如欣赏一件珍宝似的。

​ 小手不以为怪，总是憨憨地笑着，任由他的手坨坨被我们如按摩似的摸弄一番。那时候没觉得他为此苦恼、自卑过；他是挺宽厚、乐观的一个人。

​ 小手出身平民家庭，家有七八个孩子，他大约居中，上有哥姐，下有弟妹。因为家里孩子多，特别贫穷。生小手那年，正是困难时期，吃都吃不饱，更别说营养了。小手的手之所以没有发育出来，医生的一种说法，母亲怀孕时，营养不良，胎儿该长手掌和手指时，母体内实在没有更多养分，基因根据实际情况就马虎一下，简略了步骤。这和建造一座大厦，最后水泥、钢铁、地砖、门窗等材料都不够用，只好剩下几个房间烂尾，一样情况。

​ 小耳朵和小手比邻而居。他们两家都住在紧挨着丁山小学校园边上。小耳朵没有小手那么稀奇，他的由来是右耳朵上垂下一块，就像一只小耳朵。我也曾摸过他的“小耳朵”。

​ 我童年时曾经养过一只兔子。邻居大爷锦风在他家门口搭了一个柴仓，里面养了几窝兔子。我儿时喜欢小动物，常去看兔子。锦风见我喜欢，在母兔生了小兔后就送了我一对。那一对小兔子中的一只莫名失踪了，剩下的一只则被我如小狗、小猫一样，在家里自由放养，养大了。和别人养兔子不一样，我的兔子就如宠物般生活在家里，在床底、柜子底下睡觉，还和人一样吃饭。

​ 那个年代物质匮乏，任何养大的动物最终都免不了被杀被吃的命运。狗和猫的命运都大概如此，何况一只兔子，兔子根本就不在人类宠物的名单里。

​ 我在兔子之前曾养过一条狗，黑色的，取名横道。横道是矮脚小种狗，但长得膘肥体壮，全身都是肉，毛须发亮。但就是这身好肉给它带来了灾祸。某一天横道突然失踪，再也没有回家。根据当时的风气，毫无疑问横道是被镇上附近的有心人盯上，偷杀红烧下酒吃了。

​ 兔子养肥了，该杀了。杀兔子被摆到了日程上。我自然是一百个不愿意。我哥的态度无所谓，毕竟兔子是我的，但他不敢自己动手。杀兔子的事，就这样阴差阳错轮到了小手。

​ 那一天小手来我家，听说要杀兔子，但没人敢下手，小手顿时来了精神，一拍胸脯说他敢。他二话不说，抓过兔子，拎住两只大耳朵，举过头顶，朝地上摔了下去。

​ 要是一下摔死，事情也就结束了。但由于小手用力不够猛，兔子只受了重伤，没死，竟然爬了起来，巅巍巍躲到墙角，瑟瑟发抖。我见如此惨状，便哇哇嚎啕大哭。小手吓得不敢再来一次。大家一时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兔子痛苦挣扎。刚巧邻居蛇大听见动静，便过来瞧。蛇大当时二十多岁，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待他弄清我们几个小孩干下的事情原委，二话不说，帮结束了兔子的痛苦。

​ 杀兔子那一次，是我尚清晰记忆中，童年时代最后一次见到小手。

​ 转眼三十多年过去，我在两千年初从美国返乡探亲。谈起小手，听说他一生没有结婚成家，到宜兴湖㳇东岭水库上方的悬脚岭上的圆觉禅寺出家，做了法师，目前当了该寺庙的主持和尚。

​ 我外公外婆的坟地就在悬脚岭下。那天我们一家去外公外婆坟上祭拜，后便驱车沿着弯弯绕绕的山路，行进几公里，到了山顶的圆觉寺。小手法师正和一群善男信女做法事。我们围着圆觉寺转悠，参观大雄宝殿，还捻了几柱香。大雄宝殿是新建的，还有一些修缮没有完工。据说宝殿建筑是小手当主持法师后化缘、集聚善款，得以进行的。

​ 一会法事结束后，小手法师过来招呼我们，大家好一阵寒暄。他还记得我是小强。小手的模样还和我记忆中一样，清廋身材，中等个子，瘦长脸，但脸相很和善，现在当了法师，穿着黄色纳衣，更增了几分慈祥和超脱。我注意看了一下他的手，还和我儿时摸过的小手一样，一个肉肉的小拳头。我脑海里瞬间闪过那只不幸的兔子，想到是多么不应该经由他这双手来结束它的生命。命运真是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

​ 望着穿僧衣的小手，在凛冽的岭上临风独立，似乎抵御不了透骨的寒冷。一个残疾人，顽强地走到今天，还有属灵追求，是多么的不易。

​ 法师要留我们在山上吃素斋，被谢绝了。留下一点捐赠后，我们即离山。

​ 那次见面数年以后，听说小手法师离开了，只有刚五十出头年龄。听母亲说，小手家的兄弟姐妹许多都年纪轻轻就病故，意思是和他们受孕、幼童时营养极度不良大有关联，身体器官的机能生长和发育不健康、不健全。

​ 我想到那只没有成长、发育出来的小手，觉得这个结论，似有一定道理。

小耳朵自我小学毕业后就没再见过。但最近听我兄说起过他。他们都生活在丁山老家，时常遇见。小耳朵活得很自在。他爱好养鸟，天天一大早就拎着鸟笼到青龙山公园遛鸟，家里的一切事情不管不问，靠一点微薄的退休金生活。

小手和小耳朵，他们在我童年时的眼里几乎是一样的人，但各自后来生活的道路、追求和命运，却截然不同。

​ 命运是什么？命运都是没有被处理的创伤，在持续爆发的轮回。愿法师在彼岸，免去人世至苦，找到永恒的丰硕和安乐。

（END）

（后记：小手法师的本名是刘海军）



（刘海军法师，摄于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