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四十七</div><br>她的头发今天辫成了一根粗大的麦蕙辫,蛇一样从脑后弯弯的爬过来,从肩头上吊下去,悠悠荡荡地摆动在胸前。<br>再看她的脸,竟然有些苍白,没有像以往那样画眉,抹口红,涂脂抹粉,让人觉得她面容瘦削了许多,黑了许多,仿佛失去了往日的神彩。<br>而她却穿着一件鲜艳夺目的绣花大红锦缎袄。<br>看着她的穿戴,我便知道她已经和那个厂长落入生活的俗套,进入人生又一阶段。<br>可我依然不明白,她为啥要来看我。为啥要在我面前故意显露如此痛苦的表情。<br>见她好半天不肯抬起头来,我冷淡地笑一声说:“你一定想知道我在这里的情况吧。”<br> 她抬起头来,把一双泪眼对准了我。<br> 我主动并带着强调的语气说:“我在这里生活得很好。”<br> “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她低声说,并且再次低下头呜呜咽咽哭了,埋怨着自己:“我对不起你,我知道。”<br>“何必这样说呢。”我满不在乎地看她一眼,在桌子这一面的椅子上坐下。<br>这时候我才注意到桌子上放着一个装满了东西的黑皮包子,鼓囊囊的不知装些啥。<br>而不管里面装的是啥,我都觉得对我都毫无意义了。<br>我抬起头来看着她说:“你看,我在这是不是比以前胖了。”<br> 她又一次抬头,看着我说:“都甚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br> 我再次强调:“我是认真的,不是开玩笑。”<br> 她摇摇头:“你甭哄我,我知道你心里很痛苦。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是我害了你,所以你和我说气话。”<br>“我并不这样想。”我认真地说。<br>又低下眼睛看着桌子上的黑皮包,我想里面一定是她给我带的东西。但她不知道我啥也不需要了。<br>我不由地冲她笑着。<br>而她却在哭,心里显得无比痛苦,难受。<br>这使我不能理解。<br>我说:“你何必这样。”<br> “我对不起你。”她说,“我知道你恨我,这一辈你都不会原谅我了。”<br> “没的事。”我向她笑着,摇头。<br> 而她却没有相信我。她把胸前摆动着的辫子甩回身后,两眼直直地盯在我身上说:“你真的不恨我嘛。”<br> 我向她点着头:“我干么要恨你。”<br> “你真的不觉得是我害了你?”<br> “没有的事。”<br> “看样子,你真的是神经出毛病了。”她痛心疾首地喊。<br>我愣了,好一阵子看着她,不知道该说啥。<br>而她还在凄凄憷憷地哭,不停地拿手绢摸着眼上的泪水。<br>我有点儿伤感说:“你真的这样看我嘛。”<br> “可你咋不恨我。”她冲我喊着,“是我害了你。”<br> 我说不出话来。<br> 她又说:“看样子,你是真的疯了。不然,你咋会说在这里过得很好。难道说监狱里还能比在外面好嘛。”<br>我张一下嘴,本来想和她分辩几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br>因为我知道,她不可能理解我。和一个根本不理解自己的人争辩,能有什么好结果?还不是自寻烦恼,自己和自己过不去。<br>这样想着,我心里就宽松了许多,不管她咋认为,那是她的事,不是我的事,与我没有干系。<br>因此她说:“我真不敢相信,你会是杀人犯,变成了今天这样子。别人说你疯了,我还不相信。可今天看到你,我再也不能不信,你真是疯了。不然,你怎么会说在这里过得很好,还吃胖了。”<br>听了她的话,我已不再有伤心和委屈的感觉。<br>我以为这不过是外面那些人们普遍的看法。他们就以为一个正常人是决不会感到监狱比外面生活得更好,而且还能在监狱里吃胖了。<br>他们不会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怪事情。<br>她当然也不例外。<br>她虽然出色的漂亮,但她仍然是一个大脑简单的人。<br>她如果是一个聪明人,我会走到今天这条路上来?<br>而我却不想责怪她,因为她太无知。<br>但她却是那样为我而痛苦地谴责着自己。<br>她说:“早知道你是这样了,我就不会那样对待你我。”<br>这话说得是那样可笑,而她却一点儿不觉着,好像她根本没有看到我嘲笑她的神情。<br>不过,很快我又在心里可怜起她来。<br>她说:“你不知道,这些天我心里有多难受。”<br>她说她想都没想到我脑子出了毛病,要不是脑子有毛病,一个正常人,怎么会替别人写状书,告她爸爸的状。<br>她说,如果她当时能够这样想了,我就不会出事情,不会杀人,不会落到今天这地步。<br>况且,纪律检查委员会那些人根本不会相信一个脑子有毛病人的话,最终,爸爸还不是一点儿事情没有,逢凶化吉了。<br>可她却凭着一时的感情冲动,就把我赶出了门。<br>她以为是她把我赶出门来的,而我却记得,不是那么一回事。 那一早上我离开她,并不是因为她爸爸的事情,是我不愿意和一个没有尊严,不要人格的人生活在一起。<br>我没有想到她思想那样肮脏,她太令我失望了。<br>可她怎么说,我是被她赶出门来的呢?<br>是她脑子出了毛病,还是我脑子有毛病呢?<br>我真有些搞不清楚。<br>可我没有心思和她讨论这些问题。<br>我知道,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可能再回到过去那种生活中去了,讨论过去的事情又有什么意义。<br>我索性低下了头,闭上了眼睛,把身体靠在了椅背上。<br>她说,我杀人那一天她就听说了,可她怎么也不敢相信,在心里说,他难道不明白杀人是要偿命吗?难道他不想活了?可他怎么就不想活了?好死还不如赖活哩。难道说他脑子真的有毛病,他真的疯了嘛。<br>她真不敢往深里想。<br>因为她知道,杀人的后果是什么,在心里开始替我难受。<br>因此而不能不责难自己。<br>她以为是她害了我。<br>她说得是那样冲动,让人觉得她的身子都在轻微地哆嗦了。<br>因此她停顿一下,在身上摸索着什么。<br>我睁开了眼睛,看见她手里拿着一包“木尔”香烟,从里面掏出一支来,叼在嘴上,然后划一根火柴将烟点着。<br>她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br>那挟着烟的手在我面前不停地抖动着。<br>她把吸进了肚子里的烟吐出来,烟雾便在我们中间的桌子上空弥散,把我们茏罩在了烟雾之中,让人看不清楚她的脸。<br>可她只抽了两口,就突然停下来,再次拿起烟盒,掏出一支扔过来。<br>她说:“看我,激动起来就甚都忘了。”<br>我看一眼扔在我面前的“木尔”,笑了一下,扬起了头。<br>她说:“没火嘛。”<br>我摇摇头。她便把火柴扔过来。<br>可我没有拾烟,也没有接火,只是向她笑着。<br>她看着我,有些迷惘,不理解。<br>她说:“你咋不抽烟?”<br> “戒了。”<br> “戒了?”她不相信地看着我,心里一定很奇怪,“为啥?”<br> “抽烟对身体没好处。”<br> “你现在才知道抽烟对身体没好处嘛。”<br> “过去就知道。”<br> “可过去你咋不戒。”<br> “没勇气。”<br> “现在就有勇气了?”<br> 我笑一下,没有回答她的话。<br> 她说:“你看,我还给你带了几条烟来。可你却戒烟了。”<br>她站起来,打开桌子上的提包,在里面拿出三条“白桂花”香烟,摆在我面前。<br>刚才还鼓着的包,立刻瘪了下去。<br>她说:“你让我把这些烟怎么办呢。”<br> 我看着摆在我面前的香烟,笑了笑,什么话也没说。<br>“我真不知道你需要什么。就听人说,进了看守所没有烟抽很难受。可你咋就把烟戒了。你过去的烟瘾那么大,真的说不抽就能不抽了。”<br>她定定地看着我,好像她怀疑我在说谎。<br>而我却再不想和她谈论这些无聊的话题。<br>我冷冷地说:“你来这里,他知道嘛。”<br> 她低下头说:“我没告诉他。他知道了,我还来得成嘛。”<br> “其实你根本没必要来。”<br> “我想看看你。成律师去我那儿了,他也希望我能来看看你。”<br> “有什么好看。”我冷笑了一声。<br> “听成律师说,你情绪很不好,常常发疯。他还说,你厌世,不想活了。你怎么能这样。”<br> 我再一次闭上了眼,显得很疲累的样子。<br> “冈山。”她喊了我一声:“好死还不如赖活。成律师说你很有希望出去。你应该打起精神来。我们都盼着你早日出去呢。”<br> “出去干啥?”我摇着头苦笑。<br> “你还不到三十岁。你还能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女人。”<br> “有甚意思。”<br> “你怎么这样悲观?”<br> 我笑了笑,没有再说话,却打了一个呵气。<br>“我真是想不到,你会变成今天这样子。”<br>她很痛苦低下了头说:“可我还是希望你早日出去。你咋就活不下去了?你有知识,有文化,你的脑子又那么灵活,你又有做生意的才能,咋就活不下去……”<br>她说,她已经想好了,只要我出去,就把我们过去赚的钱给我划出三分之一,让我去做生意。<br>她说,她相信我一定用不了几年,就会富起来。有了钱还怕没好日子过。有了钱,就有漂亮的闺女愿意跟你。<br>而不管她怎么说,都不能使我有丝毫心动。<br>因为我知道,我能够出去的条件就是承认自己脑子有问题,承认自己是“疯子”。<br>可我不会承认。我宁愿死,也不能承认自己是“疯子”。<br>可她怎么能够理解我。<br>她仍然在梦幻里生活着。她追求的东西无非是“荣华富贵”,不劳而获。<br>她根本不懂人生的意义和价值。<br>想着她已经买了城市户口,已经做上厂长太太,我就心里恼火。<br>而她还想说服我,让我按照她的想法去生活。<br>她一定以为,听了她的话后,我会很感动,并且按照她的思路去生活。<br>而我却很不耐烦,再也听不下去。<br>我说:“甭再说了。”<br> “冈山。”她吓了一跳,轻轻地叫一声,“我可是为你好。”<br> “我不想听。”<br> “难道你不想让人帮助你。”<br> “我不稀罕。”<br> “你咋就这样不近人情。”她神情绝望地喊。<br> 我木木地看着她,冷笑了一声。<br>“看样子,你真是疯了。”<br>她很悲惨地摇晃着头,把泪水也甩出来,在脸上流淌。<br> 就这时候,大高个进来说:“时间到了。”<br>她急忙站起来,看大高个一眼,神情惧丧地喊着:“他真是疯了。”<br>大高个看着她,不知如何是好地向她笑了笑。<br>她便掂起了桌子上的空提包,唔唔咽咽转身向门口走去。<br>我向她喊一声:“把你的烟拿走。”<br>她却没回头,一闪身便消失在门外了。<br>而她的唔咽声却还能听见。<br>我愣愣地站一会儿,心里总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br> 大高个说:“走吧,她已经走得没影了。”<br>我懒懒地站起来,向门口走去。<br>大高子说:“这是她给你带来的烟。”<br>我说:“我用不着,你拿去抽吧。”<br>大高个不好意思地笑着:“这咋可以。”<br>我没有理他,走出门去了。<br>大高个跟着我出来,替我打开房门,却没有再提烟的事情。等我走进屋子,他把门关上,锁好,转身向接待室跑去。<br>我想,他一定是去拿那三条“白桂花”了。而这已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感到有几分可笑而已。<br>在门口站一会儿,便向床边走来,把身子倒在床上。<br>我不由地又想到了她,想着她毕竟来看我了,心里便有些儿不是滋味。<br>因为我看见她为我难受了。她很后悔过去那样对待我,并且以为我落到今天的地步,是她害的。她期望能够得到我的原谅。<br>可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够原谅她。<br>让我承认自己是“疯子”?<br>让我再返回到那个令人厌恶的“现实”去忍辱求生?<br>我当然不愿意那样做。<br>而假如我真的听了她的话,她是不是能够再回到我的身边来?<br>不,她不过是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过,她怎么会放着厂长太太不做,而陪着我去过那种没有“保障”的风险生活呢?<br>更何况她已经买了城市户口,她已经和我不是一条路上的人,还怎么可能走到一起。<br>我到底还是看出了我们之间不可跨越的鸿沟。<br>她只能使我感到失望。<br>而我也只能使她感到失望。<br>我们谁也救不了谁。<br>这样想着,我长长地出一口气,心里再一次平静了。<br>直到晚上,我才知道,这一天正好是大年三十。<br>吃晚饭的时候,所长把我们集中起来开了一个会。他说:“今天是大年三十。”<br>而我却不知道,大年三十对我们有何意义。<br>但许多人听了所长的讲话哭了。<br>因为所长说:“如果你们不是因为犯罪,怎么会在这里,大年三十也不能和亲人团聚?难道说你们就不想自己父母、兄弟、妻子、儿女嘛。你们应该知道,过年了,你们的亲人本应该欢天喜地,开开心心,可由于你们在这里,他们就再也高兴不起来……”<br>所长的话使那么多的人想家了。<br>只有我,一滴泪也掉不出来。<br>我和他们不同,他们有家可想,我却没有可想的家。<br>看着那些掉眼泪的人们,我便在心里纳闷,惆怅。<br>我不明白,他们那样想念家和亲人,为什么还要犯罪,到这里来呢。<br>我原以为他们像我一样热爱这里,而他们却不是我的同路人。<div>(未完待续)</div> 2021年12月4日作者去往走马岭公园路上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