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住过的工棚</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在林场伐木育林的时候,住过几个地方的工棚,随着时光的淡远,自身条件的变化,在那些大小不一,构造简易的空间里所留下的记忆依然异常的清晰。</p><p class="ql-block">在小陇山烟波浩渺的森林里,因为生活着成千上万的伐木工人,而那些大大小小的工棚就像蘑菇一样生长在林间。在每一条道路的进出口,在每个林班的山脚下,都可以看到那些挂着破衣烂裳的草苫子。晨出晚归,工棚里翻腾着鲜活之气,一团烟霭弥散在四周。吃饭的,吵嘴的,磨刀的,伐锯的,洗衣的,喊秦腔谈婆娘的,几乎每一张嘴都闲不住,几乎每一个人都有事做,几乎每一个季节都有不同的色彩,这些,都一一给沉寂的原始森林增添了如许的喧闹和生机。</p><p class="ql-block">我所居住的第一个工棚在百花林场的墁坪工区,它是三间独特的砖混房,是以前的中百站旧址。我们的副业队规模大,生产效益好,副业队长人缘不错,工区就安排我们入住,相比其他的副业队,可谓有天壤之别。我那时一路看到的工棚都是草苫子,草苫子遮不住风挡不住雨,居住在里面,其清苦不待言说。中百站地处巍峨秀颀的野牛关梁下,白石灰粉刷的墙壁非常显眼,我上学时读过一本书叫《绿野仙踪》。书读完了,故事情节掌握了,但书名很费解,绿野如何,仙踪何在?眼下身临其境,感觉不错,辍学的郁闷顿时散失了许多。</p><p class="ql-block">三间房子相通,排满了床板被褥。我对睡通铺也很适应,因为读中学时就和同学们挤通铺。不同的是,在学校都是青皮少年,而这里老少不一,村里的爷孙辈,叔侄辈,姑表亲堂弟兄辈都一锅烩,睡觉的气氛就截然不同了。多年后我得了失眠症,痛苦异常,现在回想起我在那时就已经有失眠的毛病了。收工回来,用完晚餐,大家躺在床铺上谝一阵闲传,抽一阵旱烟,就早早入睡了,干了一天活,都疲累至极了。唯有我胡思乱想,很难入梦,自然,这些白天双膀有力,干活不知叫苦的人们的睡态都被我悉数掌握了,谁放屁谁磨牙谁说梦话谁打喉咙,风雨雷电,千军万马,各领风骚。在第二天的工地上,我就把大家的表现和盘托出,结果遭来大家的一顿奚落。我的搭档三树对我说:你刚来,时间长了,大家也会发现你睡觉的毛病了,难保你夜夜失眠,或者睡了就死猪一样。但后来我如何融入期间,我睡觉有啥毛病,打不打喉咙说不说梦话,都在繁重的劳动中掩盖了,从没人提起过。</p><p class="ql-block">正常情况下,工棚里每夜的情节相似,神息一致。若是雨天,就是另一番境界了。漂泊大雨持续多日,大家进不了工地,就缩在被窝里睡大觉,好事者则打扑克,说古今,再穿插一些村里的荤段子,小小的工棚就是一个大千世界的缩影。我那时还显得书呆子气,进山的时候,顺便在县城新华书店买了两本书,一本是《唐诗三百首》,一本是《聊斋志异》上下册。我记得背会了唐诗中的大半篇章,这是我在校园里几乎感受不到的气氛,李白的汪洋恣肆,杜甫的凝重质朴,李商隐的晦涩朦胧,白居易的激越清丽,都在以后的读书生涯里左右着我的心绪。《聊斋志异》谈狐说鬼,鞭挞世相,男欢女爱,给我的豆蔻年华注入了新鲜的汁液,我整日面朝高大的野牛关梁思考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同时情感的草丛也日趋茂密,怀想父母,怀想不可追回的童年时光,偶尔泛起的涟漪里,也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和乌黑的辫梢激起一朵浪花。</p><p class="ql-block">我在林场的三年,只住过一个多月的草苫子。就在墁坪,是年盛夏,割草的季节到了,工地距中百站很远的峪子沟,初始我们带上干粮,早晨起早,步行到林地给幼树割草,中午就吃干粮,为了消解干渴,趴在沟底的溪流里一气畅饮,山中的水奇凉,但解不了乏气,干了两天,只好住在就近的旧草苫子里,幸好那段时间老天开恩没有落雨,我们得以安然地完成了任务,但是草苫子不隔热,不隔蚊蝇,总是不及瓦房里舒坦,有时半夜醒来,就可以看到工棚顶上渗透进的月光,再聆听沟底哗哗的流水声,就使人能联想起王维的《山居秋暝》一诗: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只可惜不是晚来秋,也听不到归浣女的足音,也非王孙自可留的高雅之地。我们是清一色的伐木工,只知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哪能享受出一份古人奇幻的境界呢。</p><p class="ql-block">翌年我们转入党川林场的密槽沟林科所割竹子,住的工棚是原来的工区旧房子,土瓦房。林科所则是新建的一排红色砖混房,大气排场,宛如殿宇,相距不远的旧房子就显得龙钟老态,豁嘴缺牙。但依然比草苫子强百倍,它地处一座高高的土台子,对面是嵯峨的险峰,脚下是一条能养住鱼的小河。干活休息的时候,我和三树常常去河里砸鱼吃。割竹子不像伐木一样集体干,一起出工,一起归来,工棚前发生着重复的故事和声音。大家都分散到林子里各自寻找竹子,按根数点工,所以相对自由。早晨出发后,晚上就零零散散地回来。我割竹子手脚不麻利,常常落在别人后面,等回到工棚前,大家都饭毕休息了,我则坐在堆起的竹子上出神地遐想,看河里的石头幻化成一个怎样的物象,看一朵野花攒聚了几只蝴蝶,看一弯新月在树梢上摇摇欲坠,青春的理念在那里蛰伏成一个狭小的空间,回不到从前,也看不到将来,一座工棚,一个少年,一条深不见底的深沟,几乎凝固成生命的终极。我在密槽沟只呆了半年,因为竹茬戳伤了脚,后又感染化脓,承受了有生以来最为彻骨的疼痛,最后狼狈而回。</p><p class="ql-block">第三个年头,我们在麦积山附近的后崖沟树木园找了一份活,种树养花,活儿相对轻松。居住的工棚也比以前的条件优越,我们和工区的正式职工住一排房间,红色的砖混房,不同的是我们几个人挤在一起,正式职工们则每人一间。我格外珍惜这样的房子,门是油漆的,窗户是玻璃的,地板是水泥的,顶棚是三合板的。刚住进去的时候,工区主任嘱咐我们冬天要注意通风,他们的一个年轻职工去年被煤烟夺去了生命。三树说,我们伐木工人,哪有冬天烧煤的福分啊,工区主任听后不悦地走了。我则联想起墁坪的工棚,密槽沟的工棚,它们冬天那样凄冷,夏日那样燠热,能住上这样的房子,没有煤火,也是一种福分啊。为了装点房子,我还采集了一些野花插在玻璃瓶子里浇水呵护,少年的心房里一种懵懂的情怀蠢蠢欲动。</p><p class="ql-block">在这样的房子里,我继续干活,也继续看书,与一墙之隔的正式职工还可以串串门子,休息的时间还可以到电视室里看电视剧,和他们打打羽毛球,我感到自己的阅历在逐步加深,见识也慢慢多了。譬如看见一群来游麦积山的客人,我会阅读出他们脸上的满足和喜悦。譬如那些成双成对的青年男女走过,我和我的伙伴们就放下手中的活直勾勾去看,看得眼睛发酸,头脑发胀,原来我们的生活依然与世界相差太远。有时看见老师组织的学生娃,我会怀念我的校园生活,为自己的不幸辍学而悲哀。</p><p class="ql-block">从哲学的角度讲,任何事物都有它的关联性,住在如此惬意的工棚里,我居然第一次戴上了手表,穿上了时髦的喇叭裤,冬天还拥有了第一双皮鞋,翻毛皮鞋。并且开始了诗歌创作,写信和考上大学的同学交流。有空就往县城跑,看电影,逛新华书店,吃冰棍,潇洒地抽烟。多年后我想,后崖沟树木园是我养精蓄锐,又是脱胎换骨的地方,尤其是我居住的房间。</p><p class="ql-block">离开树木园的工棚纯属偶然。有一天我在工区主任的房间里给他抄写论文,主任夸我钢笔字写得漂亮。我还在他的文章中找出了几个错别字和病句,这个拥有大专学历的主任兼工程师像伯乐识马一样对我异常惊讶,刮目相看。他擦了擦近视镜,像在密林中发现了一株珍稀植物一样,慢吞吞说我有点屈才了,应该回去继续念书考学。他无意的一句动员让我犹豫了好多日子,我突然想到自己还很年轻,不到二十岁的年纪,这种单调的育林生活何时是个尽头。人一旦思想开了小差,总是有意无意朝着自己想走的路靠近,有一天现场员批评我们不能再看电视剧,说耽误了不少的活,并挖苦我们下苦人看的哪门子电视?本应该逆来顺受作为下苦人的我,却莫来由地怒发冲冠,与他一场争执之后,卷起铺盖头也没回便离开了树木园。好男儿志在四方,人不能守住一棵树去吊死。</p><p class="ql-block">我在师范上学的时候和同学们逛麦积山,曾带领大家去树木园看我住过的工棚,民工们离去了,房门紧锁着,我在窗外介绍了自己的一番往事,同学们只是好奇地伸长脖子观望了一会,半信半疑地离开了。我知道自己的生活与他们无关,解释就成了多余。</p><p class="ql-block">时间过去了三十年,我曾经和一个好友坐车去墁坪看我最初的工棚,结果没有直达的车辆,只是在工区附近的地方瞭望了一会,失意地返回了。今年,我与几个写作界的朋友去党川采风,顺便心急火燎地奔赴密槽沟寻找当年的工棚,结果那座土台子不见了,一片茂密的森林遮蔽了我探视的目光,恍如一场梦境。回来后同行的天水大才子薛林荣为此把我的遗憾和密槽沟往事写成文章发在《读者》上,总算给当年容留我生命的几个工棚献上了一份感激之心。</p><p class="ql-block">我在想:住过的工棚找不到了,少年时代和少年的生活场景找不到了,就是不是意味着那种不安分的,蓬勃向上的,好奇懵懂的情怀也找不到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2012年7月7日 刊于《陇南文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