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一个人幼时的记忆,都有着甜蜜和刺痛的交缠。愈是不愿去触动它,它却如鲠在喉地时刻跟随着你 。</p><p class="ql-block"> “过大年”这个词以及它所隐含的一切释义,永远都是这辈子压抑在我心头的一个刺痛点。</p> <p class="ql-block"> 年 馍</p><p class="ql-block"> 在渭北的村庄里,腊月二十三那天家家的蒸锅就升火了。蒸过一屉子“糖瓜子”供灶神上天做盘缠之用,接着,就得开蒸人神共享的大年馍了。隆冬的寒风中,每到这个时节,飘荡在村舍上空麦面馍馍出锅的清香,让男人们正在绞水、劈柴、清扫门前粪土的手脚便不由得纷乱起来。</p><p class="ql-block"> 我们合阳的年馍在周边几县尤为讲究,谓之“花馍”。不说一家大大小小的人过大年都有专属于自己的那一个馍馍,重要的亲戚长辈一个不拉都会在主妇们蒸年馍的计算之列的。</p><p class="ql-block"> 那几天,挨门齐户,三层麦秸草圈架起来的大锅,一锅锅端出来宣腾腾的花馍馍,又一屉屉架上去“范”好的上锅;进了每个家户,满炕都是生的和熟的年馍。为了备办这些年货,有些家口大的门户那个大风箱得不歇火地拉上三天哩。从来不进厨房的男爷们,这几天都得屈身帮忙拉家里那大风箱。</p><p class="ql-block"> 值得一提的是有一种叫“混沌”的大馍,每家蒸出的数目却大有不同。这是孩子们初二给外爷外婆拜年去拿的礼馍。能受起这个礼馍的还有年岁大的舅舅、姑父、姨夫等一些亲戚中的上辈人。当然,这些拜年去的外孙外甥,也一定会受到一年之内唯一的一次寻乎异常的酒饭接待,还会讨回一角到两角的添岁钱。他们出门拜年之前,常被母亲叮嘱一些“这个馍馍是捎给你表舅的”、“记住,别在他家里吃饭”的话,这里边有着亲戚之间的远近亲疏。拜年回来,小的们被大人追问的第一句话也必定是“你外爷家肉片今年厚不厚”、“你姑夫给了你几毛钱”之类零碎话;而这些,又收集了对方对他们那份热肠的回馈。</p><p class="ql-block"> 过了初十,远近亲戚都拜完了,又该蒸十五的“元宵”馍了。这个专门给下辈“送馍”的节日,家家又得开蒸更为复杂的“娃娃馍”。十二生肖,鱼鳖海怪,都会在一个个馍馍上被塑造的惟妙惟肖。那些黑豆、黄豆、红豆点缀的动物眼睛,真的让年少的我们捧着摸摸不忍下口。</p><p class="ql-block"> 可是,一九七三年的春节,我们家没蒸一个年馍。即就是寻常不难做到的糜子面“桄桄”,父母也没力气为我们蒸出一屉子来。腊月二十八,家里杀了那头永远也养不大的黑猪,肉被四邻八舍割走了,猪头也三折一当做肉的价码换了准备度春荒的籴粮钱。剩下一根猪尾巴和四只猪蹄儿没人要,一家人就此材料夹杂着心肝肺和猪肠子煮了一锅烩菜。</p><p class="ql-block"> 在年份好的日子里,巷院里无论谁家杀了年猪,一锅熬着猪血和内脏的“杀猪菜”,大半都会一碗碗端给左邻右舍去让感知年味的。可是,我家年夜饭就指望这一锅烩菜。晚上,一家老小守着那半锅腥汤,居然没有一口粮食做的主食做底垫……</p> <p class="ql-block"> 年 货</p><p class="ql-block"> 吃过这样一顿年夜饭,一家人便少了往年那种合家团聚的年节气息,更不用说围着父母吃着柿饼和核桃守夜了。老的一脸苦楚,小的们都不说话分头睡了。鸡叫头遍,该是放鞭炮迎家神进门的时辰,我这个家里的老三和十岁的四弟便被大人早早叫了起来,惺忪着眼睛,一前一后背起两大包摔炮出了村。</p><p class="ql-block"> 摔炮——是用烈性的黄色炸药搅着小石子用土法装配起来一摔即炸的那种很危险的炮仗。由于其装在口袋里也会因摩擦颠跑动辄就爆响,闹得经常炸伤小孩。于是,这类鞭炮现在业已在村庄绝迹了。其危险程度真不可小觑呢,以至于小时我们这些贼大胆都管它叫做“炸弹”!</p><p class="ql-block"> 我们居住的村庄周围根本没有造这玩意儿的作坊。澄城南社和蒲城有人专做这样的炮仗。到了那个地界,为造这玩意儿换钱被炸得缺胳膊少腿儿的人各村都有。</p><p class="ql-block"> 我家放在红薯窖让“上潮”的一架子车“炸弹”是我和二哥在澄城醍醐一个叫“铁狗哥”的好人家里赊来、半夜三更用生产队的架子车偷偷拉回下了窖的。只有到了卖时,再捞上来在热炕上焙干。现在想来,如果在路途拉运或者在入窖时上上下下不慎闹响了其中一大包,那威力完全可以把一个人送上天去的!可是,在“有钱没钱,都得过年”的渭北农村,孩子们手里那一角两角的压岁钱,成了当家的二哥看好的商机。他自作主张赊来一堆要人命的“炸弹”,让我和四弟趁着年假那段时间给家里赚一笔外财,好赖给我们娶个嫂子回来。</p><p class="ql-block"> 大人们是万万不可闹这号营生的。如果被公社逮住,那不是上批斗大会的事情,戴一顶“投机倒把”的坏分子帽子都是轻的。</p><p class="ql-block"> 我家住在金水沟西岸,过沟三十里就是黄河。靠河一线有七八个公社,其中的莘野大队就是今天的洽川景区。诗经上的“关关雎鸠”发生的“在河之洲”,也正是这片有莘之野。可是,由于沟壑相隔,东西两塬的人家在过去的年月里鸡犬之声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很少有走亲的。于是,我和四弟自小到大从来都没去过那些陌生的村庄。为了不让居住在近处的同学看见我这个共青团员居然大年初一不在家过年而穿得破破烂烂去转村卖“炸弹”,小哥俩只好每日里翻过大沟去沟东做这号见不得人的“军火”生意。</p><p class="ql-block"> 冬天黄土塬的车辙,早早地消了雪,被冬日送粪的铁车轱辘碾压地泛着几寸厚的绵土。为了不至于穿着鞋子赶路时无所顾忌地震响身上背的炸药包,小哥俩只好脱下鞋、赤着一双脚走在车辙温暖的黄土里。十多天下来,小哥俩的双脚就这么在冻土里走着、回来又在热炕上猛捂,闹得跟两只烂红薯似的长满了冻疮。</p><p class="ql-block"> 那个大年初一的黎明,趁着东方那一丝光亮,我们已经翻过了沟。经过不多的几个村庄之后,为了减轻身上的重负,我们将一半的“炸弹”找一棵老树藏匿起来插好标记,以便回来后再取出就近销售。经过轻装,两人便向更远的村庄狼奔豕突而去。 </p><p class="ql-block"> 进了第一个村庄,天已大亮。日子,正是合家欢乐的大年初一的早晨。</p><p class="ql-block"> 看着和我们一般大的孩子穿着新衣服或半新不旧浆洗过的衣服在巷道里放炮仗,面对同龄的他们,我却怎么也喊不出那句“卖炸弹哟”的吆喝。不知是人小脸皮厚,还是老四这小子打小就机灵,只见他一声吆喝也不喊,掏出布袋里的摔炮“啪啪啪”地连摔三响,好在没一个是哑的。这一招真灵,立时招惹得小伙伴们都来看热闹。不一会儿,哥弟俩就被围得不了转身,并很快搓成了第一笔生意。接着,小家伙们一传十、十传百,前后几个巷院的娃娃都来买。</p><p class="ql-block"> 这个叫做“沟垴头”的村庄,不一阵子就让我们卖完了差不多两大包“炸弹”。</p><p class="ql-block"> 眼见到了吃大年酒饭的时候,巷道里的男孩子都被哥哥姐姐喊叫回家给祖宗磕头,我们身边的生意也就冷淡了下来。此刻,四弟走近我,商量着要求用“炸弹”换两个馍馍来充饥。我虽表示同意,条件却是这么丢人的事情那得谁提出谁去实施。</p><p class="ql-block"> 结果,等了半天,从一家门道里才慢悠悠地跑来一个手里拿馍的男孩。四弟也不知和他小声咋商议的,只见那男孩说“我家没馍”,很快便头也不回地走了。遭此冷遇,我的脸立即就腾地红了。谁知道,不一会儿功夫,那家伙却又转回来了,走近四弟问了一句:“红薯行不?”四弟问:“热的洌的?”那家伙不屑地说:“肯定是洌的,今日谁家蒸热红薯嘛!”只见四弟咬了咬牙回话说:“行,一个红薯两个炸弹,两个五个炸弹,你先拿出来还得让我先看看大小!”结果,这小子从他家拿出两只显然是给猪煮了准备捏碎拌食的小红薯,上边还滴着漓漓拉拉的黑水珠。</p><p class="ql-block">四弟仗着有我这个三哥在跟前,也不考虑这是在人家村庄的巷道里,大骂了龟孙一句——“你妈个瘪!”接着,把手里捏着的两个炸弹“啪啪”地狠狠摔了让自己听了响儿。</p><p class="ql-block"> 只见那小孩这才很惭颜地从口袋掏出一个干巴巴的糜面馍馍,搭眼一看就是腊月里蒸年馍没吃完的剩货。就这,小家伙好像怕他家大人看见了似地小心翼翼地递过来问:“秋面的……行不?”这个时候,四弟也不说话,一把抓过去十多个炸弹,“嗖”地夺过对方手里的馍馍对我回头只说了一句话:“哥,你来给咱平分!”</p><p class="ql-block"> 接过这个隔年的冷馍馍,我的眼泪当时就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p> <p class="ql-block"> 年 夜</p><p class="ql-block"> 白天的沟壑,对于一个经常翻沟架岭放羊挖药的农家孩子来说,不论站在哪一个坡头,稍做判断就会找到回家的路。可是,由于我们第一次出门,又一气跑出这么远,眼见着太阳压了西山,小哥俩这才卯着劲儿去赶那离家三十里的路程。然而,紧赶慢跑,到了距离金水沟东沿约莫十里的刘家岭村时,太阳已经落下去了。</p><p class="ql-block"> 这个时候,我无论如何都得充一回大人,带领四弟这个十岁的娃娃摸黑翻过前边不远的大深沟去。趁着晚霞升起的那一抹红,我知道顺着它走,大约就跑不岔路。可是,那一抹红很快就没了,我们却还没找到下沟去的路。直到问过一个在村外麦场揽柴的老者,才知道我们要在此翻过沟去,正对的是距离我们村庄十里路外的东马村。没办法,只有先下沟,顺着河底的路北上三四里,再寻找距离村庄最近的沟坡。</p><p class="ql-block"> 面对一架暗夜中陌生的深沟,我当时真的不敢带着四弟这个小娃娃过去,心里多少有些犹豫。甚至准备就近钻在一个生产队打麦场上的麦草里对付一夜。毕竟,有麦场的地方紧挨着村庄,而大深沟里确实有狼虫出没呢。问题是,我确实不止一次在大白天里亲眼看见过狼……</p><p class="ql-block"> 就在我踯躅不前把不回家的想法告诉小弟和他商量的时候,他却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给自己“贪污”的摔炮为我壮胆说:“怕咋?看见个啥影影,咱就摔一个出去嘛,我要回家去,咱们回!”</p><p class="ql-block"> 就这样,我只好硬着头皮带着年幼的弟弟向暗夜中的深沟走去。</p><p class="ql-block"> 陌生的沟坡上的小路,没有一处是人修过的,尽兴是长年累月人和羊只踩出来的横七竖八的“路”。哥俩不时招呼着、搀扶着、摸索着陌生的羊肠小道边的野榆和枣刺,跌跌撞撞地行走、小心翼翼地挪脚,有几次都差点滚下悬崖去……就那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们总算摸到了沟底又一步步摸到河槽。</p><p class="ql-block"> 倒霉的是,过河时我还特意试了小河上冰盖的结实程度,结果,哥俩的双脚还是掉进河里,被结着贼冰的河水打湿了一双破布鞋。俩人那阵子根本顾不上双脚冻得生疼,提着湿漉漉的破鞋赤脚站在那儿。那阵子,为选择哪一条沟坡上去又成了摆在我们面前的新难题。</p><p class="ql-block"> 要回到村庄去,有三个沟口,分别又有四条可供选择的路线:一条是我们生产大队林场的路;路宽可两人并走,但有个久远的故事让我很讨厌这条道。原因是,我家老爷子年轻时在这条坡头遇过一回狼。他说他手里拿着把杀羊刀挥舞,依然被那匹饿狼逼上了一棵柏树。尽管这个故事不知过去了多少时月,一提到这道坡,还是令人毛骨悚然。</p><p class="ql-block"> 另外,驮炭坡是这条沟右边沟峁峁上的路;虽窄小陡峭,但我们下河割草常走。可是,为了冬日里防止社员偸伐树木,中途被林场的人堑出两处几丈高的悬崖。黑灯瞎火的要攀着野榆树和臭椿绕过那些齐茬茬的崖,稍有闪失,掉下深沟那绝对得摔个半死!</p><p class="ql-block"> 这样一来,只有我们白天走过的马坡是最佳选择了。可是它左边那个沟里多年前曾经真真切切住着一窝狼的。我们一队一个叫“山葫芦”的山东上门女婿曾掏了一窝狼崽,闹得母狼几天来跑进村庄发疯,为此,正上小学的我们那年冬天还为此提前放过学……</p><p class="ql-block"> 想到这里,我也不敢贸然走这条路。最后,我们决定绕着走比较安全的煤矿大坡。可是,那条坡虽平展,却足有七八里不说,上去后还要多走几里地。这对于饿了一整天没吃没喝的两个小人儿来说,能不能有力气走回去已经是个事情了。</p><p class="ql-block"> 于是,我们最终无可奈何地选择了马坡那条路。管它呢,想来狼虫也没经见过不需点火一摔就炸的炮仗,它们敢来挑衅,我们手里却都有“炸弹”伺候着的!</p><p class="ql-block"> 然而,离家愈近,小哥俩的双腿愈加没了力气。要知道,我们从清晨四点到夜里十点,一天马不停蹄地转村叫卖,少说也走了一百里地了。就在小哥俩一步三歇地在半坡上摔过第三个“炸弹”之后,四弟说他肚子疼得厉害,一步路都走不动了。我知道弟弟有这个毛病,小小年纪经常肚子疼。而且疼上来还十分让人邪乎,只能趴在炕头大喘气,一句话都问不喘的。而且,在饿肚子的时候,他最容易犯病。(后来,四弟一次大的犯病,才被父亲背到医院查出是蛔虫病。那次也是半夜,我和父亲一起去的。吃过医生开的药,从他那鼓胀的小肚子里一下子打出一撮四五寸长的大蛔虫……)那个时候,我也背不动他,只能看着他窝在沟坡上肚子疼得像大人一样呻吟着……</p><p class="ql-block"> 谁知道,刚才小弟摔的那只“炸弹”一闪小小的火光和声响,却唤来坡头一声“嗷呵呵”的大人召唤。</p><p class="ql-block"> 我听得清清楚楚,那是守候在沟坡上接我们回家的老父亲的声音。循着那声来自父亲的呼唤,小弟一下子似乎遇到了救星,强忍着刀搅般的腹痛,挣扎着爬起身来给我说了一句话:“碎哥,我能走,你把我扶着,咱大在坡头哩,咱们能回家了……”就这样,我拼着吃奶的力气也额呵呵地回应了过去……</p><p class="ql-block"> 那个大年初一的夜晚,那一阵阵来自沟上沟下相互照应着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了四十多年,时时提醒我记着回家的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