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妈

笨

过了年，妈就已经七十三岁了，属虎的。脊背已经不再挺直，一把青丝早已变成了满头银发。只记得妈三十多岁时，两条长长的大辫子，丰满的脸庞，邻居时有夸妈年轻的。再以后就不记得了。

别看妈属虎，性格和“虎”和可一点也不沾边，一生都是一只极其温和的“绵羊”。大半生里，从不会骂人，从未和邻居打过架。受了委屈就憋在肚子里，有时会偷偷自己哭。家庭里，在奶奶和父亲跟前，也是逆来顺受的性格。连孩子们也敢和妈顶个嘴、有个叛逆（在父亲面前就不敢）来“欺负”妈。妈这一生啊，承受的委屈太多了。

妈最大的特点就是勤劳。在我的印象中，妈是真正的“一年从春忙到夏，从秋忙到冬”，不给自己一丁点空闲下来的时间。在以前的农村，过了农忙季节，就是农闲时光了。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聚到一起串串门，唠唠家常。逛逛集，凑凑热闹。过得悠闲自在。老妈可没有那时间，一家老小的衣服、鞋子就够她忙的了。每天除了做饭、洗衣，除了喂猪鸡鸭鹅狗，还要割草铡草伺喂牛马驴，手工活就更多了，搓麻绳、纳鞋底、绣鞋帮、絮被褥、做棉衣，总觉得新的还没做出来，旧的就坏了，好像从来没有供上过陈旧的速度，好像从没见到妈妈停下来过。

即使偶尔去大门外坐在人堆里歇晌，手里也从来不闲着，要么摘韭菜，要么剪豆角丝，或者缝补衣物。总之，从没让自己手里停下干活，仿佛就是一架停不下来的干活机器一样。

后来家里有了缝纫机，做衣服的速度快了。但妈并未从繁重的家务劳动中解脱出来。村里几乎家家都没有缝纫机，于是，很多邻居都让妈帮着做衣服，一是速度相对要快，二是做工也美观。一家一两件，合起来就是高高的一摞。妈只要忙完家里、地里的活，就埋头在缝纫堆里，给村里的大人小孩做衣服。我们自己的衣服都被甩到了最后做。有时年三十了，别人家的孩子都开开心心地穿上新衣服，我们姐弟几个的衣服，还这个没有上领子、袖子，那个没钉扣子。我们姐弟几个围着妈不停地催促着，焦急地等待着。我的记忆中，小时候的过年那天，都是在这样的焦虑中度过的。

我们都成家后，妈却老了，眼神不再明亮，腿脚也不再矫健。我们终于可以让妈到城里住楼房了，冬天不用生炉子，冰房冷屋受冻了。可是，老妈却把我们认为的“享福”看作受难。老妈还是惦记农村的生活，喜欢在田里劳作，愿意和邻居唠嗑。于是，每年还是春寒料峭，就急着回到老家去了。满院子里种菜栽瓜，田间地头撒谷种豆，把自己忙得头发凌乱，手脚恢复粗糙，可是心情却大好，脸上总有满足和惬意的笑容。 

妈第二个特点就是善良。妈的善良是骨子里生就的，不是后天形成的，更不是德育教化成的。妈总是先人后己。在那么苦难的岁月里，有一点好吃的，都留给族里的长辈，留给叔叔大伯家的孩子。这个我是最有亲身体验的。我无数次眼巴巴地看着好吃的食物流口水，可妈就是不让动。我也无数次眼巴巴地看着东西送到别人家里，进到别的孩子口里，甚至是指派我亲手送出去的。现在想起来，妈能够把自己的孩子排在后面，这可不是哪个做母亲的能装得出来的。爱自己家孩子是本能，妈去爱别人家孩子，这是神了吧。

还有印象深的就是，妈总是把好的东西给别人，不好的留给自己。比如借别人一平碗粗面，妈必还人家装得满满的冒出尖来的一大碗细面。平时院里的果子熟了，妈必选了最好的送给长辈，然后是亲戚、邻居都有份。最后剩下青的、小的、歪劣的，才让我们吃。地里稀罕粮食下来了，妈必收拾得干干净净、精精细细一份份送人，自己留下粗的、秕的用。小时候，我可没少心疼过、委屈过，甚至羡慕过别人家就孩子。

小时候，村里有一家人生活特别困难，母子两人都是哑巴。那母亲每天脏兮兮的，邻居家孩子都拿石头打她，用各种怪招坏她。她见到小孩子有时也哇哇乱嚷，我是有些害怕她的。可她常常站在我家大门外，用手摸着头，说明家里有人头疼了，妈就给她一些感冒药，她笑着回家了。她用手捂着肚子，妈就给她一些治肚子疼的药。妈能读懂她的“手语”，根据判断给她相应的药物。妈太忙，有时在窗内远远看到她站在大门外，就拿好药让我送到她手里。我壮着胆子跑过去，她便平伸出又黑又脏的手来，我快速扔到上面就跑。以后在街上碰到她，尽管我尽量躲得远远的，她脏兮兮的脸上还是露出雪白的牙齿对我笑。

每次与邻居分享食品，妈都不忘哑巴家那份。在我逐渐不恐惧她后，妈就让我和弟弟给她家送吃的去。尽管我们不愿意，但也反抗不过去。有一年腊月，妈又蒸了好吃的粘豆包，我和弟弟边大口吃，边偷偷说：“今年真好，妈忘了给老哑巴了，咱俩不用送了，留下咱们可以多吃点了。”没想到被妈听到了，妈说：“差点忘了，你俩快吃，吃完赶紧送去。”路上，我俩一边吃力地提着用笼布包裹起来的粘豆包，一边互相埋怨。这事我竟然记了几十年还没忘记。

妈还有一个特点，就是“特别犟”。妈从来不穿漂亮衣服。颜色稍微艳一点，款式稍微新一些，就说什么也不穿。要么让你退了，要是不给退，她就放在柜里放上几十年。61岁本命年那年大家给买的红衣服，73岁本命年了，那些衣服还没上过身呢。知道妈这个特点，今年给妈买个墨绿色的大衣，妈又说不喜欢毛茸茸的东西，又说衣服太长，任你怎么说好看都不行，到底又给退了回去。

还有吃的东西，你要是问妈要啥，她的回答一律都是“不要，不要。”你给妈硬买回去，也会说你滥花钱。带她出去吃饭还好，妈怕东西剩下浪费了，往往会尽量吃到肚子里。

妈自己不喜欢穿新鲜颜色，可是喜欢鲜艳的花。所以，喜欢带妈去花市看花，让妈饱饱眼福。一说到买，妈就说，回去咱养不好，就不开花了，不要，不要！因此，往往只让买几盆开得花团锦簇、鲜艳夺目的草本花，看上一茬扔掉也不心疼。妈就是这样，一生乐善好施，淡泊金钱。对自己极度节俭，不忍给别人和儿女带来一点儿麻烦。用我女儿的话说：“姥姥是一个可爱又固执的老太太。”

虎年又到了，妈又本命年了。七十三年的阅历，一直没让妈这只“老虎”虎虎生威，仍然保留着善良、绵软的本色，而且历久弥新。七十三年的人生历程，让妈悟透了人情冷暖，因此也变得更加淡定、从容。岁月侵蚀的只是外表，却让精神更加坚毅、刚强。一生的苦难，把妈都修成一尊佛了。

老妈，让自己活成了一道永恒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