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怀念

枫叶

他是一位特殊的知青：在农村时不幸得了精神病。他极其聪明，当知青前，是上海的市重点中学高中生。得病后，他在“稳定——上班”和“发作——住院”两种状态中反复。因此，他的智商尽管很高，而情商，他眼中的人和事，则锁定在得病前的18～20岁。因此，我提笔写这篇文章时，只能用白描的手法，不加任何修饰词，才能还原他特有的单纯。 —— 题记         一 .相识国英        刘国英，当知青前，是我同校高一的学生，高我二届，是学长。当知青时，与我同在一个公社。我们成了“插兄”。         我们都是1969年1月16日，同一趟火车从上海到安徽濉溪县白沙公社的。当时，刘国英与他弟弟刘世英在同一个生产队，离我所在的队有6里路。         记得是下放后的一周左右，因为天冷，没什么农活，知青间便开始串门。 我们几位同校的知青一起去了刘国英处。同是“插兄”又是学弟来了，刘国英格外的热情，嘘寒问暖之后，他与弟弟就匆匆去集上买菜了。在他家的几个小时，让我们感受到了大哥哥的温暖，和一餐上海口味的饭菜。         后来，我们又陆续接触了几次，我们习惯于称呼刘国英为“国英”，刘世英为“世英”，省去了姓氏。国英称呼我还是用全名“刘咸咏”。我也知道了国英的本事：还没下放前，一堆零件，一把电烙铁，他不用很长时间，就可以装成一台半导体收音机。我对此佩服极了，要知道那是1969年前哎，不愧是格致中学的高中生！         随着气温的回暖，农活逐渐多了起来，我们之间只是赶集时偶尔能遇到。  二. 国英得病 在农活的忙碌中，听说国英被公社抽调去搞“广播系统”，将在全公社范围内，从竖杆，架线，直到建机房，设备调试。成功后，公社和大队的声音，可以到每一村每一户。 我从心里为国英高兴，他总算有用武之地了。 过了几个月，又传来消息，“广播系统”完成了，很成功。国英很想留下，他喜欢伺候这些设备。可是，因为他父亲的所谓“问题”，没能留下，这里是“宣传重地”！ 再后来见到国英时，我留意观察，除略显沉闷外，没什么大的异样。 　　 1970年10月，突然来了一批招工指标，尽管对象是知青，依然僧多粥少。国英哥俩居然没摊上一人。招工很快结束，可“出身”、“成份”开始成为“家庭出身不好”的知青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才十几岁的孩子，开始背上心灵的枷锁。 1970年底，我与国英都参加了县里的“萧濉新河”开挖工程，离家有一百多华里路，我们以生产队为单位，吃住在工地。每个队的住处是一个窝棚，建在河的大堤上。在地上画一个7米长2米宽的长方形，以这个形状向下挖大半米深，上面再搭个顶。我们队的人数是14人，6米长的地上排14个铺，每人不到半米，余下1米要安置灶台，及合面的案板，对着案板，留一个进出窝棚的门。大家照顾我，把我的铺位放在最里面，干净。 国英的施工地点离我的地点大约隔了一百多米，他有空常跑我处看看我，关切地聊几句。所以我队的社员都认识他，也叫他“国英”。 记得工程进展到一半的一个晚上，大概8点左右，他来到了我队的窝棚，找我聊天。当时我们十几个人已经人挨人躺下了，他坐在窝棚进口的里侧土台阶上，不让我起来，说只是聊聊，别受凉。他聊兴很高，由于离我有6米多的距离，所以声音也高。同窝棚的其他社员，也一起陪他聊。直到晚上10点了，国英才离去。 第二天，我们才干了一小时左右的活，就传来消息：昨夜国英得了精神病，闹腾了一夜，天明时公社派人把他送回生产队了！ 怎么会呀，昨晚在这里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会得病呢？ 看到我一直闷闷不乐，一位社员悄悄对我说，“我昨夜就感觉他是病态，你年轻不懂。唉，国英可惜了。” 又过了20多天，工程完工，我回到了生产队。这时，国英已经被送上海治疗了。 这年的冬天，我没回上海，有空就琢磨，国英的病因究竟是什么。 广播工程的不如意，他已经挺过来了呀。 招工，也是讲成份讲家庭出身的，他也已经挺过来了呀。 是挖河太累了吗？确实是超重体力劳动，但没听说过会累出这个病呀？挖河的前大半个月，他不是挺好的吗…… 一次听社员说起，某家孩子今年当兵了。 “当兵”！我猛然想起，挖河时正是征兵时节，这又是一个讲“成份”，要“家庭出身”的事情。工地上的高音喇叭，比队里的可响多了！一天至少播放十多小时！“当兵光荣！”等口号，一天播放无数遍。 我明白了，对家庭成份好的，听到的，是“光荣”，“光荣”……对家庭成份有“问题”的，在一次次挫折磨难下，听到的，会变成“成份”，“出身”…… 人，有自我回避自己缺陷的本能，就像下意识躲避甩来的鞭子一样。屡挫之下，是经不起耳边无休止的‘’轰炸‘’的。 国英，我的哥哥，成也广播，广播燃起了你的希望，毁也广播，一声声刺激着你已经脆弱的神经，最终压垮了你…… 在那个年代，我只敢自己猜测，没敢与任何人说。也不敢对世英说，毕竟，国英已面对的，世英还要继续面对。 这是1970年底的冬天，寒冷的冬天。 三. 去住大医院 1971年夏天，我回上海探家。 第二天上午，我去了国英的家。进门看到的是，国英和他爸妈，他姐姐都在，四人相对而立，中间的地上还有一个装了衣物的旅行袋，和一个装了暖瓶，面盆的网兜。原来，国英回上海这半年，病情有加重，家附近的小医院已经不合适了，必须去大医院进行系统治疗。正准备去地处颛桥的市精神病总院住院。临行了，可国英不配合。一路要转几辆公交车才能到达，还能捆着去吗，一家人正在犯愁。 “我送你去好吗？” “大医院医术好，去了好得快。” 我才说了2句，他居然点头同意了！ 我们五人一行，很顺利地到了总院，而且一路上，他都拉着我的手，他成“弟弟”了。 当他姐姐去办手续时，国英看着我说：“刘咸咏，听说闵行不远了，我想去吃点东西”。 征得他父母同意后，我们两个又上了开往闵行的公交，吃了面，又买了2小包饼干，然后回到了总院，与他家人汇合。 看着他仔细地把饼干装入旅行袋，我心里很酸楚，这点饼干，几天就吃完了，这个病，一辈子都难脱帽阿。 当看到医生把他接入带栅栏的门里，栅栏门关上时，我默默地转过身，不想让他看到我的眼泪。他成了“弟弟”，我得在他面前保持我很“强大”。 回来后，脑海里总是出现他稍稍发直的眼神，略显苍白的脸。 回来后，我觉得奇怪，我这么一个低他2届的小阿弟，居然被他这么信赖，一路上这么配合，尤其在去闵行时，只有我们两个，还是这么配合，丝毫没有一个病人很容易表现出的抵制，戒备。 后来，在一本书里，看到一句：精神病人对家人执拗，而他的外部世界，其实十分简单，只有好人和坏人。 我明白了，在国英的标准里，共患难的“插兄”一定是好人，其实，那天，如果是别的插兄去送他，结果也一样。 从此，我的心里，一份对他的牵挂扎根了。必须对得起他的这份单纯的信任！ 四 . 月饼和月饼票 1993年，我回沪工作了。 国英的父母，已先后去世。所幸的是，世英夫妇早几年也回沪工作了。有世英的照顾，国英也病情稳定，在家附近的街道工厂上班。 中秋节前，我单位发了几张月饼票，那时我也是到上海不久，不知道哪个好，看到其中一张是锦江饭店的票，心想，锦江饭店是上海的名店，就把这张票送给了国英。 2天后，接到国英电话。“刘咸咏，去锦江饭店怎么走？” 我的心一下抽紧了。他还是个病人，每天是家和单位两点一线，我们常人眼中不远的路，对他而言却是个难题！我太大意了，怎么没想到这点！赶紧回答他，“我会去取了送来。” 从此，每年只送实物月饼，不敢再送票。 五 . 垃圾朋友 国英白河路的家动迁了。为了让他上下班方便，世英放弃了自己的份额，用动迁款，为国英买了20路电车沿线的中山公园附近的房子，让他坐20路就可以上下班，无需换乘。只是，离亲人远了。这期间，他姐姐，嫂嫂，世英，不停往他那儿跑，可毕竟不能象以前那样，时刻有人监护。想不到的事还是发生了。 一次，家人发现，家里多了几个陌生人，一问，是承包弄堂垃圾箱的外来人员。问国英，为什么与他们结交？国英回答：“他们很可怜的，我让他们来坐坐，喝喝水”。 惊诧之余，我又一次感受到国英的善良。 他自己是个病人，想照顾别的可怜人！刚迁入新居，开门迎入可怜人“来坐坐”！ 如果他有更大更多的房子，一定想让更多可怜人“俱欢颜”！ 六 . 收音机 国英去世前几年，终于又病倒了。姐姐费了好大的劲，把他送入上海最好的精神病疗养院。条件极好，可路也远，在靠近川沙的地方。 这次入院，国英明显地衰弱了。几十年连续不能中断的药物，对他身体的几大系统带来的损伤，逐渐显露出来。他的背，佝偻得一年比一年严重。 一次我去看他。他拿出一台使用的半导体收音机，要我拿出去修。 “我修不了了”，他略显悲哀地说。 我多问了一句，由于路远，万一修不好，我会重买一台，但不知道什么牌子的好？ 他告诉我XX牌，还说明，这个牌子是中央广播电台推荐的，哪点好，哪点技术领先。说到技术问题，他的双眼熠熠发光，当年装收音机的神采又回来了！ 回到市区后，想到他那熠熠发光的双目，还修什么！我直奔第一百货，果然看到有那个牌子的专柜，柜台围成一圈，不同型号居然有十多种！ 我买了那个功能最全的，第二天给他送去。他试了各个功能，显得很喜欢，嘴里嘀咕了一句：这个型号真好，只是太贵了。 我明白他是心疼我的钱，一字一顿地对他说：“值！只有你配用他！” 是的，如今我也是电脑工程师了，如果他不生病，他应该领先于我，操控着更高级的设备！ 七. 怀念 国英，终于去世了，他的时钟，停摆于2013年1月21日。 国英生命的64年中，竟然有43年处在病的折磨中，时好时犯，很不稳定。他渴望痊愈，渴望能返回社会。他想与昔日的同学重聚，他想能常见当年的插兄，他甚至想，有个自己的家庭，可是，疾病的枷锁，成了他永久的羁绊。 听老人说，人去世后，原有的病痛就全消失了，“死不带去”么！ 既然如此，他还研究半导体收音机吗？ 既然如此，他应该会研究量子计算机，把这丢失的几十年补回来，还让我仰视他，“格致的高中生”！ 2022年1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