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说自己开过飞机的人成了我的挂念

高原之上

<p class="ql-block">“我开过飞机,是大飞机。”刘龙(当时我并不知道他叫这名)吸了一口烟,接着说,“以后我准备让两个娃娃也去开飞机。”</p> 想像一下:在一个偏僻的陕北农村,一个其貌不扬、衣着褴褛的人对你说他开过飞机,你会不会感到惊讶?我是被震惊到了。看着眼前这位脸庞消瘦、头发乱蓬蓬的、穿着一身脏兮兮衣服的中年男子,我对他说的话表示怀疑,但我没有说出来。他没有看我,继续吸着烟,我感觉这人除了外表差点,其他好像都挺正常,尤其说话那股认真劲,让人觉得他不像是在开玩笑。 刘龙说这话时,我正在村委会值班。起先他来到村委会院子,站在我的办公室门外没有进来,他好像在看门口那块村委会的牌子。我像对待村上的每一位群众那样,把他让进来坐下。我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纸杯,捏了茶叶倒上开水,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我招呼他喝水,他说好好。我给他发了一支烟,他接了,从口袋掏出打火机点上,慢慢吸着。 他一直没有说话,一开口便跟我说开飞机的事。我是从省城来村上扶贫的第一书记,时间并不长,对村上的一些情况不是很熟。于是,我就接着他的话问:“娃娃现在干什么呢?”他说:“老大在西安给人洗车,老二在县上给一个公司当保安。”我噢了一声。 这时,梁主任和王会计走了进来,我们准备开一个小会,商量今年村上扶贫的事。刘龙一看来了人,便起身走了。会后我顺便问了一下王会计,刚才坐在这里的那人是谁?王会计用舌头抿了一下大龅牙,嘿嘿一笑,说:“你问他呀,他叫刘龙,是个神经病,经常爱胡说,以后你少理他。” 我似乎明白刚才是怎么回事了。王会计接着说:“他父母早不在了,媳妇很多年前跟人跑了,有两个男娃娃,现在在外地打工,一年到头都不回来。刘龙一个人过着,自从脑子出了问题之后,自己管不了自己,像乞丐一样成天在村上游荡着。他有一个哥哥不管他,也没法管。”王会计正说着,接了个电话便出去了。我心里纳闷:一个看起来挺正常的人,结过婚还有娃娃,咋就神经病了呢? <p class="ql-block">刘龙以前很少来村委会。自从上次来过之后,他就来得勤了,隔三差五就过来。他没什么事,到村委会转转就走了。但他每次来,我都会给他倒茶、发烟。刘主任、王会计就不这样,见了他就大声喊:“你又跑来干啥!赶紧走!赶紧走!”一脸的嫌弃。至于让座、发烟、倒茶,那是不可能的事。</p> 刘龙与我年龄相当,高高的个头,有点像日本电影演员高仓健,我想他以前肯定是一个精干、帅气的小伙,现在咋就成了这样。我有点同情他,惋惜他,但不嫌弃他。我愿意像对待一个正常人那样对他。有什么需要帮忙时,比如擦擦会议桌呀,搬运农药、肥料等活计,只要刘龙在,我就让他帮忙搭把手,他就跑得快快的,显得很高兴。我用这种方式表示着对他的同情与尊敬。 我所扶贫的村子,是靠近黄河壶口瀑布的一个小村子,地理位置偏僻,交通不便,群众生活得十分艰苦。村子不大,但有着复杂的邻里关系与宗族矛盾,我是一个外来的扶贫干部,我不想带有任何成见的处理和对待村中的人和事,包括刘龙这个被认为有神经病的人。我全心全意地解决村上群众吃水、村道硬化、产业发展、贫困户脱贫等问题,赢得了大家的信任与尊敬。但该如何帮助像刘龙这样的人,却成了我的难题。 我每次从西安回到村上,不大工夫刘龙肯定会出现在村委会的院子。他不会直接到我的办公室,而是在院子中的花坛旁转来转去。我曾好奇他在干什么,仔细观察后才发现,他是在找地上的烟头。他会将烟屁股那一点烟丝剥出来,用一截旧报纸条卷起来当烟抽。这时我知道刘龙是没烟抽了,我就叫他过来,给他发上一支,或者整盒都送给他。刘龙喜欢抽烟,村上人都知道。谁家搞建设干体力活时,都会叫上他,他舍得出力且不偷懒。干完活不用给工钱,给一两条香烟作为报酬,他就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刘龙穿得都是别人送的衣服。夏天,当别人穿着薄衣短衫还嫌热时,他却穿着一件很厚实的甲壳服,热得满头冒汗。冬天,干冷的北风吹得人哆哆嗦嗦,他却穿着一件红颜色的女式鸭绒服,不伦不类的特别滑稽。短短的袖口勒在手腕上方,一双光溜溜的黑手露在外面,冻得皴红皴红的。我赶紧从住处找来一件黑色的加绒棉衣给他换上,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摸着袖子,嘿嘿地笑。 刘龙就这样不管不顾地在村上游走着,他吃什么或者何时吃,是没人管的。听王会计讲,他会把村上送他的整袋面粉一股脑倒在盆中,用水和成稀面汤,做饭时舀一些,煮成面糊糊吃,时间长了稀面汤发酸变味,他还照样吃。有一次,我在住处做饭,不知啥时候他就进来了,我让他坐下。吃饭时我让他和我一起吃,并倒了酒给他喝,他显得十分高兴,用手掌抹着嘴。他爱到我这里来,我想可能是因为我能认真诚恳地待他,我能给他一个人最基本的尊敬吧。 有一次,我有事回西安,一个月之后才回来,发现刘龙一直没有来。我就问村上人咋不见刘龙了?村上人说他们也十几天没有看见他了,有人说在距离村子十里远的另一个村子见过他。我就让刘龙的哥哥赶紧去找他,我似乎成了最关心刘龙的人。他终于被找回来了,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去的,但他不认得回来的路了,像个叫花子一样在那里流浪了好长时间。 重阳节到了,我买了一些礼品,到村上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家里去慰问,也顺便去了刘龙住的地方。他住在一间没有任何物件的老屋子里,一幅门板支成的床上胡乱扔着一床被子。梁主任说,给他在“幸福院”分了一间房子,但他不愿意住,还空在那里。 我从他哥哥那里得知:刘龙当年算是村上的能行人,有媳妇有娃娃,种着几亩果园,日子过得不错。为了多挣钱,他就给一个果商代收苹果,雇了一个外村的女子前来帮忙。他成天轻狂地用摩托车带着那女子到处乱转,时间长了对那女子有了非份之想,但人家女子不同意,他就硬来,结果那女子家属把他告了,法院判他强奸罪,坐了五六年牢。坐牢期间,媳妇跟别人跑了,两个娃娃没人管便辍学了。他刑满释放回家,不知是被警察还是被监狱里犯人打的,神经就有了问题,自己管不了自己,经常一个人到处乱跑。 一个曾经年轻且充满希望的人就这样被毁了,一个好端端的家庭就这样离了散了。两个娃娃对他也没有什么感情,在外打工,一年一年都不回来。他也是管理不了自己,也不再种庄稼,四处流浪,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我不曾见他的过去,无权干涉指责他,对他如今的艰难处境,只能深表同情,并尽我最大的努力帮助他,希望他过得好一些。 两年的扶贫很快就结束了,我离开村子的那天,村上群众都来送我,我与他们说着离别的话,并握手告别。同时,我在寻找一个人——刘龙,我希望能看见他,但他没来,我有点遗憾。 现在我回城已快两年了,我时常会想起扶贫的那些事,许多事情已慢慢淡去,唯独那个说自己开过飞机的人,让我记忆犹新,他成了我的挂念,不知他现在过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