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振海给了解立根两条命——来自56师战争年代的老故事

晓渝

谷营长给了解立根两条命

——来自56师战争年代的老故事

原创 五色之翼 五色之翼 2022-01-21 01:15

张 林撰文

1

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自唐以前，长城饮马，河梁携手，北人之气概也。”

我师之前身为中原野战军二纵六旅，全旅4800人大多为河北省中南部的燕赵子弟，抗日武装。

我师死打硬拼、天不怕地不怕的“二杆子”精神带着燕赵文化慷慨赴死舍生取义的余温。

我师部队英雄辈出。刘华清、王新、周发田是开国少将，其他省军级干部、将领有百人之多。解放军树立六大英模：张思德、董存瑞、黄继光、邱少云、雷锋、苏宁。其中纪律高于生命的邱少云是我师之最大荣光。

而勇猛尚武、死打硬拼、不服输、嗷嗷叫的代表人物，首推老师长解立根。

解立根火爆脾气，走路虎虎生风，说话干巴利落脆，打仗带头冲锋，子弹缝里搏命，身上被子弹穿了九个窟窿，其中两个窟窿在脸上。可谓向死而生的豪侠之士。在56师当过兵的人，提起“歪嘴师长”，没有不竖大拇哥儿的。

可是，解立根却说，老营长谷振海给了我两条命。没有谷振海，就没有我解立根。

王新、谷振海等六旅十八团（168团）部分政工干部1945年12月摄于河北邢台沙河镇七岔路，前排戴黑色帽子者为解立根的老营长谷振海（时任教导员），袖手者为开国少将王新（时任团政委）

2

谷振海，1922年生，河北曲周县人，1938年投身八路，历任指导员、教导员、营长等职。从谷家仅存的照片上看，谷振海是一英俊青年，大眼炯炯有神，鼻梁宁折不弯地挺立，嘴角紧绷，一看就是个能拿得住事的人。

87团一营营长谷振海

解立根1929年生，1944年参军，比谷振海小了七岁。同样是大眼高鼻梁，厚厚的嘴唇透出一股倔强。解立根当兵时才15岁，就在谷振海的手下。谷振海当时是教导员，看到这个小老乡年纪太小，个子不高，不忍让其上阵冲杀，将他放在炊事班当伙夫。一年后才下到连队当兵。解立根一到战斗班排就显出了才能，有的新兵是土鳖胆子，头一回打仗听到子弹嗖嗖飞，吓得眼都不敢睁。可是解立根天生就是一个解大胆儿，头脑灵活，打仗勇敢，叫放枪就放枪，叫冲锋就冲锋，是块好料。这个新兵得到了营长谷振海的偏爱，“这熊孩子还真是个人物！”很快就把他提升为排长、连长。

1947年8月，刘邓大军不要后方，以舍身扑火的姿态千里跃进大别山，兵锋直逼长江。

大别山的艰苦难以想象，主要是没有根据地，没有吃的穿的。部队实在是饿极了，为了弄到吃的，出现了纪律松弛的问题，如有人看到老乡家有两头猪，就把老乡家定为“富农”，把猪拉走杀掉。有人看到地里有只羊，就认定是“无主”，杀了吃掉。如此一来，有些地方的群众受土顽保甲的蛊惑，对我军搞坚壁清野，部队遭遇前所未的生存危机。

当时，为了减轻刘邓的压力，毛泽东想了一个让孙悟空钻进铁扇公主的肚子里的大胆计划，意图让粟裕带3个纵队渡江南下，迎接解放大军反攻长江。没想到，粟裕“抗命”不去，其中一个过硬的理由是，10万人渡江南下进入敌占区，伤员无法疏散，五千伤员需要一万人抬担架，伤亡会更大，如此一来，部队即使过江，伤亡过半，战斗力锐减，无法达成战略目的。由此可见，携带伤病员行动，会使部队出现致命的弱点。

对于被疏散的伤病员来说，也要经历彻骨之痛，首先是脱离部队，随时有被敌军俘虏枪杀的危险；二是如果伤病恶化，只能自生自灭；三是人地两生，无可依靠，再想回到部队谈何容易。

我师的第一任政委刘华清就有过差点被疏散的经历。

1934年11月26日，在河南省方城县独树镇战斗中，18岁的刘华清左踝骨被子弹洞穿，倒在了战场上。于是，他上了被就地安置的伤员名册。刘华清深知，一旦留下，很可能被敌人抓走，必死无疑。拖着伤腿，跟着部队，可能也是死。同样是死，但一定要死在自己的队伍里，而绝不能死在敌人的刀口下！

“那就带上华清吧。”刘华清坚决要随队行动的请求，终于感动了红25军政治部主任戴季英，让他骑自己的马走了几天。后来，刘华清拄着棍子、拉着马尾巴走出了那一段最痛苦的岁月。

刘华清政委在六旅

1948年3月，大别山区被敌重兵围剿，局面迅速恶化，中央命令刘邓迅速跳出敌人的包围圈。此时，身在湖北山区的二纵六旅87团三连连长解立根得了疟疾，持续高烧40多度不退，整日昏睡，无法行走。

部队要快速突围，连续转战，根本无法带走伤病员。

解立根是营长谷振海最看好的连长，打进攻勇猛，执行命令坚决，所以他舍不丢下解立根。

谷振海跟手下这些连长们处的融洽，平时讲粗话、说话带“把”是日常科目。他把解立根叫“小根”，小根也没大没小地把他叫“小海”。有时他嘴上叼支烟，小根一把揪过去说，别吃独食，让我也滋润滋润。然后猛抽几口，剩个烟屁股了才还回去。谷营长说，他妈的，都是我给你们惯出来的球毛病。

小根上了部队疏散的花名册，营长来了，你这个倒霉熊孩子，害病也不挑个时候，再过几天走不了路，看我不把你个狗日的疏散了。

小根说，你打死我我也不去疏散。我爬也得跟着你。

掐指一算，连长解立根才19岁，在谷营长面前还真是个熊孩子。

谷营长说，你不想疏散，赶快给我好了，跟我走。

此时的解立根面临着与老政委刘华清一样的处境，他想：如果留在老百姓家，国民党扫荡就有可能被抓被杀。我解立根宁死也不能被敌人抓走，必须跟部队一起走，死了拉球倒，不死接着干。

谷振海说，我要不是看你小子打仗不要命，早把你疏散了。你赶紧把病治好，跟着我走啊。

说到走，解立根没了脾气，他身子软成了面条，一步也走不了。

为了救解立根，谷振海想尽办法弄了两块银元，买回一只老母鸡，炖汤给解立根喝。除了喝鸡汤，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严重缺乏营养的解立根喝了鸡汤病情有所好转，但行军肯定是不行的。

同样饿得头晕眼花的谷振海决心带上解立根。本来为了便于指挥行军作战，部队给他配备了一匹骡子，他自己不骑，用骡子驮着昏昏沉沉的解立根，一路颠簸着朝山外走。擅自决定带伤病员行动，会迟滞部队行军速度，是要担责任的。谷振海硬着头皮扛起责任，拉上解立根，他有一种感觉，这个人将来对部队会有大用。而他的豪侠之气，也不允许他丢下这个过命的兄弟。

千难万苦，谷振海和解立根走出了大别山。

大恩不言谢，军中男儿自然知道什么叫报恩。

此为谷振海救解立根的第一命。

3

1949年12月，为粉碎蒋介石割据西南之图谋，将国军主力胡宗南集团及四川境内敌军聚歼于成都地区，刘邓大军（第二野战军主力）携一野转隶二野的第18兵团及四野一部发起了成都战役，解放大西南。12月17日起，我师所在解放军第10军兵分三路，直驱眉山、丹棱、蒲江、新津。右路为第29师，该师87团于18日进抵回龙场，迫使敌骑兵第1团投降，随后乘势攻占高桥，歼敌四川省交警总队一部，截断新津至邛崃的公路；该师85团于19日经寿安场进抵固驿镇，歼敌四川省交警总队暂编第2师一部。左路第28师：22日，连克公义场、范水口、高桥、隆兴场、水兴场等地，锋芒直指新津县城。

我87团此次战斗虽然取得完胜，也付出了惨痛代价，谷振海的一营两位连长牺牲，三连长解立根也面部中弹倒在血泊之中。

关于解立根负伤，有两种说法，一是解连长所在三连担任主攻，眼看城破之际，因连队伤亡较大，营里命一连接替他们担任主攻，解立根闻言大怒，亲自带队冲锋，不幸中弹（于金岭副政委亲口告诉笔者）。二是说陷入绝境的国军从二楼窗户打出了白旗，喊话让解放军派代表进来谈判。解立根带着警卫员前去谈判，刚进院，敌人从二楼窗户打来一梭子子弹，解立根被击中倒地。

大家以为解立根阵亡了。痛心至极的谷营长不甘心，他躬身在地，流着眼泪，一个一个查看他牺牲的连长们。他来到解立根身边，把手放在解立根的鼻孔处，发现他还有一丝热气，立即命令战士：快，把解连长抬走抢救。

国民党军打来的是三发12.7毫米重机枪子弹，一发子弹自解立根左面颊进入，从右面颊飞出，下颌骨粉碎性骨折，上下磨牙打掉四颗；另一发击中他的右锁骨，第三发从他的头皮擦过削掉头发。要不是警卫员在解立根身后大喝一声：连长，有敌人！解立根闻声扭头，子弹可能会从他后脑勺进，前脑门出，肯定当场就没命了。可谓命悬一线。

29师医院李文卿队长担任前线救护，一看解立根面部被打成贯通伤，立即进行手术，清创缝合、颌面修补，保住他一条命。此后，解立根又转到成都教会医院继续治疗，但因负伤时战地清创缝合条件有限，致使咬肌损伤和皮下组织发生广泛粘连，右脸面部塌陷，造成严重伤残，留下进食困难，语言不清的后遗症。

如果不是谷振海的不舍与细心，解立根可能早被当成烈士埋骨沙场了。此谓谷振海给解立根的第二条命。

4

解立根住进了医院，谷营长离开了部队。

原来，谷营长看着战死的烈士遗体，看着解立根留下的血衣，怒火中烧，下令把敌军的两个俘虏就地枪决。笔者猜想，此两人有可能打解立根黑枪的主谋和射手。这一下，谷营长犯了战场纪律，虽然没有因此受到处分，但还是受到了严肃的批评（关于枪毙俘虏之说，谷振海和解立根生前没有提及，主要依据是解师长夫人戴建群的讲述）。

四川剿匪时期的谷振海

谷营长离开部队，并非因为枪毙俘虏，而是我军解放大西南需要留下大批干部，一是剿匪任务艰巨，二是要派有能力的人员充实新政权。于是，部队用国民党军的俘虏兵补充兵员，而将干部骨干留下来执行更困难的任务。

在内江，成立了以我师官兵为主的内江军分区，师长周发田兼任司令员。谷营长先分到内江分区参与剿匪，后脱下军装，到资阳县当了副县长。他们这批干部在六十年代有好几个担任了四川省的领导职务。

解师长出院后，再也找不到老营长了，老天爷连个当面谢恩的机会都没给。

二人此后近二十年信息全无，失联了。

也许上苍考验他们的友情，故意让他们等待。

等待是生命存在的一种理由。

所有的思念都会在冥冥之中以某种特殊的感觉传递给你思念的那个人。

解立根伤愈归队随军入朝，参加抗美援朝战争。

邱少云牺牲那一仗是夺取391 高地，解立根担任主攻的87团三营副营长。

此战涌现：

特等功臣、一级英雄，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英雄、朝鲜金星奖章和一级国旗勋章获得者邱少云烈士。

连续炸毁敌人七个地堡的特等功臣、二级英雄戴荣华烈士。

身上三处负伤仍坚持战斗、炸毁敌三个地堡的特等功臣、二级英雄欧文辉烈士。

手臂负伤仍坚持战斗，毙伤敌20余人的特等功臣，二级英雄李元兴。

391高地反击战，充分体现了我师部队的血性和纪律观念。

郭沫若为此战赋诗曰：

援朝抗美弟兄多，烈士少云事可歌。

高地名传三九一，寇军徒念阿弥陀。

戳穿纸虎功长在，缚住苍龙志不磨。

邻国金星留纪念，英雄肝胆照山河。

紧接着是上甘岭战役，美军称之为“三角山战役”。

解立根此战担任营长，把老营长谷振海的责任担在了肩上。

87团三营坚守上甘岭坑道，没有水喝，只能用搪瓷缸子接、用嘴吸石缝里滴出来的水，但这个办法无法维持生存。于是，解立根要求大家喝尿，因为体内缺水，人的尿味道刺鼻，解立根就捏着鼻子，闭着眼睛喝下去。他对大家说：这是上甘岭特产的“光荣茶”，为了胜利要喝，为了打败美国鬼子要喝。那是一段地狱般的日子，他们时时刻刻与死人做伴，随时看到熟悉的战友一批批地死去，看到炮火撕裂着双方士兵的身体，残肢断臂在空中划过。神经脆弱者，根本无法承受，直接就疯掉了。

解立根说，双方拼到最后就是比胆量拼勇气。

上甘岭战役1952年11月25日结束。半年后，板门店停战谈判签字，解立根带着人返回阵地，任务是处理阵地上遗留的烈士遗体。当时正值夏季，有些坑道里，烈士遗体摞得一层一层的，已经变黑、发臭，来不及做棺材，只好就地用汽油焚烧，算是火葬。

上级规定，谁能将一篓苹果送到坑道内，记二等功一次！但直到战役结束，也没有人立上这个功

如果说解立根是一尊威风八面的战神，又有谁能知道这副钢筋铁骨后也有作为一个人的脆弱与敏感？又有谁能悟透他内心深处对战友的思念与忧伤？

解师长终生不吃冬瓜，因为有一次打扫战场，他在一片冬瓜地里看到一个鬼子兵肿胀如冬瓜一般尸体。那具腐烂、恶臭且流水的丑陋尸体让他从此拒绝冬瓜。还有，他无法忍受烤肉的味道，闻到就反胃，避之唯恐不及，因为上甘岭焚烧烈士遗体的味道成为他心头的终生之痛。

5

老营长谷振海到了地方钻研业务、业绩优秀，先后晋升为重庆港党委书记、长航重庆分局党委书记等职。他严于律己，不搞特殊，也不允许家人搞特殊。有一次，他的长子谷建闹着要坐他的专车，他操起皮带就是一顿抽。但是，就这样他还免不了在文革时被当成走资派批斗。

造反派提的问题让谷营长啼笑皆非：你为什么非要参加刘邓大军？当时邓小平是党内最大走资派之一，造反派连刘邓大军的“刘”是哪个刘都闹不清楚，却要把参加刘邓大军的老革命打成反革命。

谷营长反问：没有刘邓大军，四川能解放吗？你们这些苦出身的人能有今天啊？

有一天被审查完回家，他悄声地对妻子说：小根找到了，已经当师长了。

意外的惊喜让夫妻俩一晚上都不曾合眼，那个高兴啊，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到武汉。可是他们自己的还处在“不能乱说乱动”的被管制阶段，只能把这份快乐深深地埋在心底。后来终于有了一个机会，谷营长在还没有被“解放”，但有了人身自由后，与妻子万惠芳一起，赶到武汉去见自己思念了二十年的战友“小根”。

两人相见的场面，今天我们已经无法得知，但可以想象，他们也许会使劲捅对方一拳哈哈大笑，也许会搂着对方受过伤的身躯失声痛哭，也许只是紧紧握着对方的手深情凝视，然后说，你老了，你也老了！

过去战争年代，解立根没大没小地把老营长叫小海，但这次相见，他改口了，开口老营长，闭口老营长，恭敬有加，尊重有加。

谷振海与妻子万惠芳

下乡知青谷晓渝

当时，谷营长的女儿谷晓渝和儿子谷建已经下乡当知青了，两儿子谷兵、谷峡还在学校，他们四个知道爸爸的老战友在武汉当师长的消息后，更是欣喜若狂，每个人都给解叔叔写了一封信，大意都一样，就是我叫什么名字，我是谁的孩子，我今年几岁了，我要当兵。

解师长把四个孩子的信当成老营长的嘱托，无论如何都要办。他找来军务科长分析一番，决定先让够当兵年龄的谷晓渝和谷建来部队。

当年禅宗祖师达摩与梁武帝话不投机，离开南京来到长江边，想过江却无船，于是踩着一根芦苇北渡，到少林寺面壁九年，成一代宗师。如今解立根的举动就是伸向老营长谷振海的一根芦苇，老营长拉着它，就能得到能量，从挨整的悲凉心境与处境中解脱出来，多一些坚持下去的勇气。

谷建是第一个到部队的，那是1970年11月。他是知青，身上没钱，父母又都在五七干校劳改，只好逃票，饿着肚子混在渡轮上到了武汉。解师长知道偌大一个江城，谷建仅凭“武昌8199部队”几个字很难找到地方，派了警卫员小尚去渡口接人，结果扑空，解师长发了一顿脾气。好在谷建脑子活，一个人从晚上八点摸到凌晨四点多，终于摸到了师部大院。哨兵问，你找谁？我找解叔叔。解字怎么写？就是解放军的解。哨兵马上给司令部值班室打电话，解师长一听，立刻通知放行。

凌晨五点，谷建被领到解叔叔家，见解叔叔披着棉袄坐在被窝里。他把谷建好一阵端详：跟你爸爸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然后打电话叫来小尚，笑道：看看，这就是谷建。你领他去睡觉，明天早上穿军装。

谷建与小尚在一个被窝里睡了几个小时，起床后，穿上戴阿姨鏠好领章帽徽的新军装，被送到父亲的老连队——87团一连去当兵。当时这个连队在湖北朱湖农场种水稻，住席棚，条件特别艰苦。但那时似乎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你对老领导的孩子好，就把他分到最艰苦的地方去锻炼，以保证他日后成才。于是，谷建的身份虽然发生了改变，但工作性质与当兵前一样，都是种水稻，不同的是从“四川农民”变成了“湖北农民”。

谷建在宣传队时练刺杀

解立根师长一家。后排➡️起依次为大毛解北川、四毛解锋，三毛解飞，二毛解决琳红

谷振海全家福（1971年）老四谷峡已被重庆警备区以文艺小兵特招应征入伍。

男兵入伍好办，部队要人，地方补办个手续就成了，女兵就比较难。谷晓渝是当年12月底到部队的。为了等入伍手续，她在解师长家暂住数日。解师长的女儿解琳红（二毛）十岁左右，突然发现家里来了个漂亮姐姐，喜欢得很，马上就好上了。那时咱师是军区独立师，担负武汉的支左任务，正好火呢，看样板戏的时候，阅马场的剧院或洪山礼堂里都要给部队领导留前排座位。二毛回忆：晓渝姐说我那里真够牛的，也没有票，拉着她就往里闯，警卫人员要拦，我说这是我们家的位置！晓渝姐特别不好意思，直接闹个大红脸。

谷晓渝说，我在重庆时从来没有搞过特殊，干啥事都是与普通同学和职工一样，所以二毛妹妹的如火热情让我很不适应，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二毛说，没过几天，手续办齐，女兵的军装到了，我妈妈亲手把领章帽徽给晓渝姐缝上，把军衣给她穿上，准备去师医院报到。我爸爸说要把晓渝姐的辫子剪掉，当兵的不能留长辫子。就叫了管理科专门给首长理发的理发员来，爸爸跟理发员说，你从这里剪啊，女兵嘛，编两股辫子就行，太长了不行，太短了也不行。可是这个理发员只会剃老八路那种寸头和光头，剃剃胡须什么的，根本不会给女兵理发。而且一看这个女兵这么漂亮，更紧张了，手一抖，一剪刀下去，就成了半短不长的头发，想扎扎不起来，说是短发又长了那么一点。

解师长一看，生气了，怎么剪成这个样子啊，一个小姑娘让你剪成中年妇女了。那个理发员吓得够呛，贴墙根儿站着腿都有点抖。据说，谷晓渝剪下的大辫子被解家的老保姆当宝贝保存了好多年。

两个孩子送到老部队后，谷振海脸上多了许多欣慰

谷家和解家的孩子都是三男一女，两个老首长都特别宠爱女儿，但是当孩子分配工作时，两位老兵是绝对不会参与的，哪怕孩子被分去干最苦最累的活儿也得认。

谷晓渝到了师医院，开始负责被服室，所有伤病员换下来的被服都由她和女兵们用手洗干净。鸡公山的冬天，零下七八度，一天洗几十件被褥，那叫一个苦。洗好的衣服一搭到铁丝上，立刻冻硬，拿都拿不下来，手上全是冻疮和血口子，擦多少油都不行。之后她又被调到供应室清洗注射器、器械包、输液瓶什么的，以供回收反复使用。特别恶心的是清洗那些粘满脓血的纱布和绷带，没点毅力、没点心理抗压能力，根本忍受不了。可是，这些苦活脏活还真把谷晓渝锻炼出来了。有天手术台上缺人，医生把她拉去当助手，竟然顺利地应付下来了，后来就留在了手术室工作。医院的母医生、兰医生都说，这个女兵确实能吃苦，干活是一把好手。后来，谷晓渝通过自己努力，于1978年参加高考，考上了军队院校，成为一名女军医。

二排左一为谷晓渝。这是在鸡公山上医院二所女兵与宣传队女兵赛篮球后合影，女兵们一个个像被吹起来的气球似的，估计拍球时，球还没弹起来，自己先轱辘轱辘滚跑了。营养比老前辈好太多了。

二毛解琳红后来也去当兵了，在信阳765医院，处境比她晓渝姐还不如，直接被分到副业班喂猪去了。班长让她打猪草，她打回的猪草不够多，班长说，下池塘捞水浮莲呀，多得是。池塘里的蚂蟥爬了她一身，打都打不掉，把咱们二毛吓得哇哇哭。那也没用，猪草还得一斤不少地打回来才行。二毛不服输的斗志被激发出来，很快就成长为养猪能手了。

斗志昂扬的饲养员解琳红和战友

6

似乎一切都在好转时，厄运再次降临。

1971年9月，副统*帅折戟沉沙的消息如同一个炸雷，把所有人都震懵了。紧接着就是从上到下“肃清流毒”。据党史专家统计，当时受牵连者达30万之多，上至黄吴李邱，下至警卫战士，被关进监狱或看管起来的有十余万人。武汉军区是重灾区，政委刘丰等人被视为死党，我师因执行军区领导直接布置的任务，受到牵连。军人以服从为天职，解师长虽然与上层领导没有任何特殊的关系，还是被胡批狠整了一通，最终也没有结论，让他暂时“因病休养”（可能是看在多次警卫主席有功的份上，没被关起来，已是万幸）。

解师长不服，因为所有的“罪名”都是“莫须有”，他多次申诉后，军区派一个领导来谈话，开口闭口说他上了“贼船”，解师长终于无法忍耐，拍着桌子对这位领导吼道：我解立根从来都是坚决执行上级指示的，如果说上了贼船，也是跟着你上的。

双方不欢而散。这让他的前程多蒙了一层阴影。

解师长身上伤痕累累，特别是脸上的弹伤使他的咀嚼和吞咽功能受到严重影响，还做过胃切除手术，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个天大的冤屈砸到头上，更让他郁郁寡欢，心情恶劣到极点。这时候，谷营长不管那一套，打电话要他的“小根”到重庆去做客，让解师长全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与温情。

解师长与谷晓渝、谷建在鸡公山上

许多从武汉军区和老部队出去的老首长知道解师长是被冤枉的，力主让他恢复工作。七十年代中后期，组织上给了解师长两次任职机会，一次是调他到20军任参谋长，但有一个前提，就是兼任专案组长，调查“文革”中有问题的军师领导，解师长知道自己挨整的滋味，不愿意逼人整人，谢绝了。另一次是让他与17军政委、我师老政委张昭剑一起到四川省军区任职，张当政委，解当参谋长。张昭剑认为让他到地方部队任职有贬职之意，不同意，解师长又错过了这次机会。

7

1976年粉碎四人帮后，谷振海被彻底平反，重新主持长航重庆分局工作。他不怕什么牵连，执意让“小根”来找他散心、叙旧。解师长的夫人戴建群老家在四川合江，那时候不通火车，解师长夫妇要去合江，须先到重庆，然后再坐船回老家。其实解师长更多的愿望不是回老家，而是去谷家。两家的来往在那一段是最多的。

解师长与夫人在万惠芳陪同下到重庆红岩纪念馆参观

谷营长是个很讲原则的人，廉洁奉公，谷建小时候曾经因为坐他的车被皮带抽。但只要说是被解职的解师长来了，必须专车接送保障，让他们在自己家吃住，好酒好菜伺候。解琳红回忆说，晓渝的妈妈万惠芳知道我爸爸嘴上有伤，不能吃干的，每次都是亲自下厨给我爸爸做饭，如果要买一只鸡，其他人只能吃一半，另外一半专门留给我爸爸炖汤。我爸爸每次从重庆回来都会对我妈说，你看人家万慧芳，哗啦哗啦一个菜就出来了，哗啦哗啦一个菜又出来了，嫌我妈做饭慢，没有万阿姨做得好。结果我妈妈就抢白他，那你给我哗啦哗啦一个看一看啊。其实我爸爸是典型的北方大男子主义，从来不进厨房，连个面条都不会下。

年轻时的解师长与妻子戴建群

谷建复员后两家合影

谷建后来复员了，回家后他爸爸两个月没理他，嫌他没干好。只有解师长明白此间世态炎凉。他喜欢谷建。谷建后来当了船上的大副，经常通过渡船给解叔叔带橙子、带柚子，有一次，解琳红回家，看到爸爸坐在一只藤椅上，爸爸很得意地问：“你知道这把藤椅是谁给我买的吗？嗯，是谷建给我买的。

谷营长还特意为“小根”订做了一双皮里皮面皮底的“布鞋”——用牛皮做成布鞋的样式，穿在脚上特别舒服。解师长心爱得不得了，珍藏在他的木箱子里。他对儿女们说，我要去见马克思的时候，你们给我穿上。

谷营长心细，每次谷晓渝探家，都让女儿给“小根”带回特制的猪鬃牙刷，特别纤细柔软的那种，不像塑料牙刷，会伤到口腔受伤的地方。

谷家至今还保存着这种特别柔软的木柄猪鬃牙刷

1976年，我师奉命开赴“反修前线”，调防武威归属19军建制。至此，解立根明白，他要真的与他为之奋斗了32年的老部队分别了。不仅不能任职，想见也难了，再听一声军号可能都是奢望。

这是他此生最难过的日子之一。

大约在1976年7月3号中午，高炮营两个连队和营部作为全师最后一列专列，发车花园。炮车肃立，士兵列阵，解立根师长前往送别。在军列汽笛鸣响那一刻，他与他的老乡、时任师参谋长张根太相拥而泣。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列车缓缓开动，渐渐远去。空旷无人的站台上，只有一个他孤独地站立，以他军人的姿态，军人的礼节，告别他的部队。

高炮营的许多士兵都看到了这一幕，他们感叹唏嘘，热泪盈眶。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8

1985年5月，谷振海在工作岗位上因癌症逝世，终年63岁。他病重时，宋步先师长、师铁旺政委专门派于金岭副政委代表师党委和全师官兵前往探望。

谷振海在手术前还在坚持工作

解琳红说，我爸爸得知谷伯伯去世的消息时，正在病中，中风卧床，不能前往。我爸爸那个哭啊，闷儿闷儿地哭出了声，是真的痛哭呀，哎呀，好像他那一个月都特别悲伤，特别悲痛。那是我第一次亲眼见他流泪。我妈妈也说，跟他一起生活这些年，基本上没见他流过眼泪。就算是913事件，挨批评，搞互相揭发，他基本上是淡定的，只不过整天垮个脸，不爱搭理人。

1997年，解师长因肺癌手术报病危，解琳红不能接受，认为是医疗事故，打电话找晓渝姐求援。谷晓渝和谷建立刻放下工作，请假赶到武汉。恰好军区总院的院长是谷晓渝的老领导，他们把情况一说，院长、副院长立刻来到解师长的病床前，告诉医护，这是我军的战斗英雄，出了问题，拿你们是问。

好在解师长过了那一关，转危为安。

1998年，解立根师长离世，终年69岁。当时，虽然老部队不在身边，仍有700多位转业到武汉的战友前往解家吊唁并帮忙料理后事。我师第一任政委、军委副主席刘华清送的花圈摆在灵堂正中间。遗体告别时，谷晓渝、谷建执意站在家属亲人的队伍里。师球队的几位战友是穿着军装来的，一位战友说：“回忆参加解师长遗体告别时的情景，我的心都碎了，是师球队几位战友含着热泪将老师长抬进火化炉，那一刻，我眼泪直流……”

解师长的脚上，穿得是他的老营长谷振海送他的那双“皮布鞋”。他的脚肿得已经提不上后跟了，但是儿女们知道爸爸想蹬着这双鞋去与他的老营长见面。

解师长的遗体火化后，子女们从父亲的骨灰中看到了体内残存的弹片。

谷晓渝说，由于很小就离开了父母，父亲战争年代那些经历和故事都被他带到天上去了，我们永远无法知道了。而父亲离世时发布讣告的那张报纸也风化严重，很快就会变成粉尘了。年轻一代谁会关心这些事呢？

解立根与谷振海的关系，通俗地说，是战友情，用古语说，那叫“义气”。“义气”一词在《辞源》上有两种解释，一是指“刚正之气”，二是指“忠孝之气”。“刚正之气”与“忠孝之气”放在两位前辈身上恰如其分，他们对国家忠，对人民孝，在战友遇到危险和不公正的待遇时挺身而出，在战友需要理解安慰时送上没有杂质的友谊，他们的兄弟情意不是血脉胜似血脉，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他们义薄云天快意恩仇的侠义是人间最可宝贵的东西。

也许，对于解立根和谷振海那一代立志抗击日寇、为人民谋幸福的人来说，让他人忘却苦难、享受幸福，正是他们的本意。

也许，忘却也是一种怀念。

因为，他们已经用行动让军人应有的精神与情感走进了我们的生命。

作者：张林简历

 1972年入伍，先后任排长、干事、宣传股长、团政治处主任、军区副团职新闻干事、新闻处长、副师职研究员。曾任中央电台驻兰州军区记者站站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