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是在同学葬礼上遇到张任权的,哀乐、气味,以及每一个人庄重的表情,都在这种情感的最终告别仪式中充满了哀伤。</p><p class="ql-block">人到中年,曾经风华正茂的当年同学,风华不在,男的有的秃顶,女的有些面黄。</p><p class="ql-block">死去的同学是小车司机,肇事的图片还上了我们《抚顺晚报》头版。那天,我是头版编辑,把惨烈的车祸现场照片,放在居中位置,死者是谁我并不知道,一般这类稿件,我们用××处理,然后修饰新闻标题、说明,我的工作是导向正确,文字不能有差错。</p><p class="ql-block">报纸付印不久,我接到朋友的电话,我的同学因车祸去世了。我联想到是他,再想撤掉新闻已经晚了,报纸开始印刷,并赶在明早上班之前,与全市读者见面。</p><p class="ql-block">我们在殡仪馆等待同学火化后的骨头在温热时被捣碎,然后,装进骨灰盒,连同他42岁的人生,一同埋进潮湿的泥土里。</p><p class="ql-block">生命就这样消逝了!而其他相同年龄活着的生命不免感慨唏嘘。我的同学中有的是公务员,有的是企业干部,有的是工人,而更多的人则是下岗工人。</p><p class="ql-block">我们交谈的话题转到现实,彼此询问近况和今后的打算。我发现张任权躲在角落里一言不发,他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好说的,现实某种身份上的莫名隔离,让他选择了沉默。</p> <p class="ql-block">张任权在家行四,我们称为四哥。1980年与我一起进入抚顺市服装五厂工作。那是一个曾经很大的厂子,有1000多人。</p><p class="ql-block">四层生产大楼刚建设的时候,我们还不到20岁,与工厂其他男人一样,握着铁锹,挖开冰冷的冻土,打下厂房的地基。</p><p class="ql-block">当全市最大的对外服装出口专厂建成的时候,张任权充满了自豪,指着昼夜灯火通明的大楼说,打地基也有我一份。他干过很多工种:缝纫工、熨烫工、搬运工、司炉工……收入虽然不多,但他很满意用自己劳动赚来的这点辛苦钱,养家糊口。妻子没有工作,孩子还小,一份固定的经济来源,对他和家庭生活十分重要。</p><p class="ql-block">从1996年开始,全市的工矿企业经济形势急转直下,我们所在的制帽厂、制衣厂等纺织系统企业纷纷关门。10多家集体所有制性质的服装厂半死不活,曾经引以为傲的工厂日落夕山,回天无力。</p> <p class="ql-block">工厂大楼因为贷款抵押给银行。开工的企业开始拖欠职工上资,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两年……所有的服装厂有名无实,工人被迫回家自谋生路。他们不叫失业工人,"下岗"这个词汇开始伴随着他们。很多人没有单位给交保险,没有医疗保障,没有最低生活保障,一时间众多的企业工人没人再管,厂房租给了一家私人企业。</p><p class="ql-block">张任权因此失去了所爱的工厂和工作岗位,多久不知道,也许是永远。</p><p class="ql-block">张任权的父亲已经退休,70多岁的人,在酷热的夏天还赤着身体在河滩上筛沙子。父亲有两间屋,一间老俩口住,另一间给了儿子和媳妇。</p><p class="ql-block">老人不会看自己的晚辈挨冻受饿,尽管他也没有丰厚的资产,让孩子们生活和保暖,血缘的惯性变成了老人对子孙的最实际的帮助,这种生活方式成为了像张任权这样的下岗者继续生活的一种保证。</p> <p class="ql-block">张任权在建筑工地当过小工,还养了几只鸡贴补窘迫的生活。最后他咬咬牙,从朋友处借了几干块钱,加上自已微薄积蓄买了一辆三轮摩托车,采购各种蔬菜水果副食,走村串巷做小生意。</p><p class="ql-block">他出车之前,每天都要祈祷出行平安,除了车和人要安全,他也希望能把商品卖出去后,还要考虑不能被有关管理部门抓住,摩托车的手续不全,被扣了要交一笔罚款。</p><p class="ql-block">生意很难做,你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车坏了几次要买配件;上的货不对路积压了一些,折价或自己消费掉了,加上罚款和油料钱,一年以后算账,不但没赚到钱,而且还陪钱,张任权只好忍痛降价把三轮摩托车买掉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妻子为了生计外出打工去当保姆,不经常回来。张任权又开始打零工,再苦再累、忍饥挨饿他不怕,怕的是每天找不到事情做,他懂得一份相对固定和稳定的工作多么重要。</p><p class="ql-block">又过去一年,张任权通过朋友找到一份工作,每月600元钱,工作地点在葛布橡胶坝旁边一家钢材市场,名义是建材搬运工,其他杂活儿也干,他很勤快,老板和老板娘都很赏识他。</p><p class="ql-block">张任权的家住在顺城区325库住宅,距离葛布有30多华里,每天天不亮,他首先耍把去市里上小学的儿子送到通勤车站,然后,骑上一辆老旧的自行车,经过里仁、方晓、和平桥,沿着河堤路向葛布桥橡胶坝骑行。每天起早贪黑,来回要骑行30公里,风雨无阻。</p><p class="ql-block">其实,他每天来回的车费只需要2元钱,他算过一笔账,每天2元,一个月就能省下60元。其中52元可以做为儿子中午饭钱,另外8元,每星期抽出2元买足球彩票,他是球迷,喜欢足球,他想通过彩票保留一个能彻底改变自已生活境遇的希望,尽管这希望很小,但有希望总比没有希望好。</p> <p class="ql-block">骑自行车上班,他有个苦涩却实际的理由,不仅可以省钱,而且还可以锻炼身体,四十多岁的人了,生理机能有了较大变化,病很容易找上身来,他没有医保,生病有可能失去工作,医药费也是一笔很大的支出,骑车有个好身体比什么都重要。</p><p class="ql-block">一天30多公里,张任权一年到头骑着破旧的自行车骑行在城乡之间。冬天很冷,路也滑,上了河堤路,来往的车辆速度很快,他就这样骑着、骑着……他屈指算计着,还有3个月就到春天了,天就不这么冷了,骑车可以欣赏路上的风景,看绿看春天悄悄从泥土里长出来。</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这篇纪实散文2003年发表于《抚顺晚报》,几年前,这篇文章的主人公张任权患癌症现已离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