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仙女”——神经外科医生奇遇和过往

青菜

藏族歌手亚东有一首歌《向往神鹰》，曲调苍劲，雄浑，非常好听。不过对很多人来说，印象最深的却是其中一句歌词——“仙女般的空中小姐，翩翩而降”。

这歌词被人称道，作者扎西达娃解释说，在朦胧未知的孩子们眼睛里，从飞机上下来、穿着漂亮制服的美丽女孩，就是仙女，代表着外面的世界！

其实，不仅小孩，在许多普通人心目中，空中小姐姐也是一种代表美的符号和意象。

闲暇时候，忆及自己的从医往事，有时脑海中会浮现出一个画面：夕阳，椰林，远处隐约的海滩，一个年轻的妈妈带着一个小女孩儿，手指远方，讲述着什么。

这画面特别温馨美好，不仅仅因为这位年轻妈妈是一位美丽的空姐，还因为她曾经是我的一位脑瘤患者，美好画面背后有着神经外科医生的工作成就。

医学之中美学内涵不可或缺，外科医生的工作必须具备对于完美、美好的认知和追求。小到切口线条或圆润或方正的设计，大到术式、路径、手术策略的抉择，无不带有外科医生个人审美倾向的印记。作为一个处女座的神经外科医生，有时候尤其逃脱不了决策时的平衡和纠结。

时光回到十六年前的2006年。

9月的一个周末，我到香港参加国际学术交流。那时候，作为国际大都市的“东方之珠”先进、繁华、发达，通讯却还没有现在这般方便。不知什么原因，我申办的手机漫游业务没有起效，却也因此度过了一个安静、闲适的周末。

周日下午，刚回到深圳，准备转机回蓉，就接到发小电话：“你去哪儿啦？怎么联系不上？”说明原由后，电话那端有点着急：我们来机场接你。

原来，发小身边有一帮要好的同事哥儿们，其中一个帅哥有一位重要的美女朋友，检查发现脑瘤，找不着我，已安排外院住院，需要赶紧定夺手术事宜。

下了飞机，阵仗不小，来接我的不光发小，还有一干跟我也相熟的朋友。七、八个人簇拥着我，去了成都另一家三甲医院。

看过患者，详细询问病情，阅读影像学资料，情况比较清楚：

患者小F是一位豆蔻年华、形容姣好的女孩，艺术类专业大学刚刚毕业，即考取了某大型航空公司的空中乘务员——即一般称谓的“空中小姐”。升空前培训的过程当中，头部有所不适，检查发现小脑中异常信号影：病变呈囊实性，实性结节强化明显，体积不大，边界清晰，位置相对表浅，一种良性脑瘤——小脑“血管母细胞瘤”的可能性比较大。

病情不算复杂，手术指征也非常明确，我却一时沉吟不语：

对于训练有素、有着良好显微外科观念的神经外科医生来说，手术并不困难，困难的是手术的对象是一个即将成为空中小姐，需要长期在蓝天飞翔、空中工作的妙龄女郎。

原来，小脑的位置用专业术语来说叫做“后颅凹”——也就是百姓俗话说的“后脑勺”。“后颅凹”位置特殊，此处开颅较为局促、困难，在当年普遍缺乏“削骨如泥”、精准安全精良的手术动力系统的情况下尤其如此。

通行的做法是：颅骨钻孔后，用“鹰嘴”及“椎板咬骨钳”扩大咬除骨质，完成颅内病变的处理之后，咬成碎渣的颅骨无法重建，只好弃去，术后后颅凹会遗留一定范围的颅骨缺损。个别讲究的医生会植入一块金属钛网修复，但相比自体颅骨仍有不足、不便之处。

对于从事一般工作的人群来说，大病痊愈，劫后新生。这样小范围的后颅凹颅骨缺损并非大碍，似可忽略不计！？但外科手术追求的完美目标不仅是解剖还原，还希望功能还原——缺乏了颅骨保护的颅腔怎言完美？颅内压力会不会随着外界大气压力变化波动偏大？未来的空姐小妹妹还能够飞上蓝天、适应飞行生活吗？ 

但是，说出我的疑虑，势必影响友好医院已经作出的手术安排，是不是有点儿小题大做、求全责备贤者？这样真的好吗？

况且，在头一年（2005）秋，华西神外刚刚细分了亚专业，我专门从事前、中颅底工作，后颅凹已淡出了我的亚专业范围。不在其位，是否还谋其事？我的想法如何贯彻实施？在行业的“行规”和患者的利益之间如何做出平衡和选择呢？

发小工作的单位，是一家大型的科研机构，对我国的航空科技、国防事业举足轻重。身边的哥们儿，也是一群术有专攻、爱知求真的科研人员，对朋友热忱真挚，对涉及朋友医疗问题的考量也设身处地、严谨讲究、一丝不苟，大家七嘴八舌，发表着对病情和治病的见解和看法。

说，还是不说? 又当如何说？That’s a problem.

迎着眼前一双双真诚、殷切甚至有点儿灼热的目光，我无法回避。事关一位漂亮女孩的未来前程，医者仁心，也难免怜香惜玉。我终于下定了决心，话题从朋友们熟悉的电影开始：

有一部咱们都很喜欢的电影，苏格兰国宝、英国老帅哥、饰演过七次詹姆斯·邦德的肖恩·康纳利和同样来自英伦的美女凯瑟琳·泽塔-琼斯上演了非常精彩的对手戏，叫《偷天陷阱》（Entrapment，1999）。影片情节惊险曲折，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摄影画面、光影运用美轮美奂。

雌雄大盗需要进入位于摩天大楼中戒备森严的博物馆盗取名画，凯瑟琳采用特殊装置撑开了博物馆的抗压玻璃窗户。试想一下：如果他们仅是简单粗暴地锤砸玻璃、破窗而入，满天玻璃碎片飞舞，警铃之声大作，美女帅哥束手就擒，或者狼奔豕突，夺路逃窜，岂不大煞风景？

“目前，后颅凹开颅通行的做法好似‘破窗而入 ’，而从追求完美的角度来说，如果我做这个手术，我会采用特殊工具、稍显笨拙的方法——费一些功夫，用细头磨钻在后颅凹磨出、取下一片骨瓣，切除小脑内肿瘤后再把它还回去”。

话音甫落，众皆附议，专程从外地赶来的小F父母尚未来得及表态，就在一干朋友越俎代庖的鼓噪下决定了转院。

转至华西，手术并不真由我做，按照亚专业规范，拜托了师兄，专司后颅凹、技艺精湛的H教授主刀；第一助手是当年的小Z博士、如今早已声誉鹊起的大Z教授，我则全程掠阵关注，并要求我带过的兄弟小Z，按照我的想法精心制作了后颅凹骨瓣。手术过程，珠联璧合，妙至毫巅。切除肿瘤、修复颅骨进行得非常顺利，对小脑功能、后颅结构的干扰甚微，近于完美。

小F术后迅速康复，术后十余日的国庆长假，居然参加了发小朋友们组织的数千公里自驾，去内蒙看了胡杨林。

休整一段时间之后，小F终于飞上蓝天，正式成了一名空姐。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空姐小妹妹早已经成长为一名端庄、大气、知性的空姐队长，也早已组建了幸福的家庭，成了小美女宝贝的妈妈，至今仍翱翔在蓝天之上。

颅脑中枢对于人类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神经外科手术，「虽然毫末技艺，却是顶上功夫」，对于患者的意义和影响重大而深远。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一语，曾长期被误读为孔子对个人物质生活的重视和傲娇，与他命途多舛、奔波坎坷的人生经历及他“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的人生态度不符，存在较大争议。但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移作神经外科重细节、务完美的极致追求，应无违和感。

现代社会不断发展，对医学提出了更高的期许和要求。如今，各大医院的神经外科，拥有了越来越多精良、先进的设备，施行的手术愈加精准、微创，更趋个性化，也造福了更多的患者。 

医学之路绝非坦途，每多艰辛。相传，古希腊“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有誓言云：“我愿尽我的能力和判断力所及，为病家谋福益。”此言接地气、合人性，从医者当奉为圭臬。

神经外科技术和理念的进步永无止境，肉身凡胎的医者，从善应如流，从善亦如登。路途漫漫，道阻且长，做一个神外好医生，是一辈子的修行和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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