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雷明球今天早上走了。”陈某人淡淡地说。 </p><p class="ql-block">那是16日傍晚的餐桌前。</p><p class="ql-block">太突然了!</p><p class="ql-block">11日晚上,陈某人跟我说当天同雷明球吃快餐的情景:“‘晚餐还缺一样东西’,雷明球用手敲着桌面。朱老师没听到的样子,我不到五分钟吃完快餐,跑去给雷明球买了一瓶葡萄酒。”</p><p class="ql-block">15日,妹夫送他到医院。胃出血引起肺部感染,器官衰竭。朱礼老师呜呜呜大哭起来。最近几个月,朱老师每天黄昏都去叫他起来吃饭,一天就吃一餐。偏偏14日黄昏,叫了雷明球不肯出去吃。</p><p class="ql-block">陈某人简述了大致情况。</p><p class="ql-block">泪水突然汹涌。</p><p class="ql-block">至少有十年未见雷明球了。已记不起最后一次见他是何年何月。雷明球于我,真不是一个重要角色。我跟他没有交集。</p><p class="ql-block">第一次见雷明球是1993 年,百丈漈笔会时。他扎一束马尾,牙齿黄黄的。那晚他喝得酩酊大醉,竖着一根手指,复读机似的念叨:“哼,什么东西!哼……”</p><p class="ql-block">我满脸惊诧,文友们见怪不怪。他一直这副德性。每天喝,每天醉,醉了说同一句话。有人提醒我。</p><p class="ql-block">早闻雷明球大名,也早听说他的故事。</p><p class="ql-block">雷明球出生于1949年,是中央美术学院的高材生。学生时代尤被老师吴山明器重。</p><p class="ql-block">他们总笑雷明球一辈子未碰过女人。</p><p class="ql-block">雷明球的堕落始于夭折的初恋。与初恋女友到了谈婚论嫁时,对方父亲坚决反对。眼睁睁看心爱的女友成了他人妇。雷明球从此一蹶不振。</p><p class="ql-block">女人成了雷明球心头永远的荷,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他无法接受婚姻。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直到年迫七十,他所能接受的爱人,仍是二十出头的姑娘。雷明球永远活在理想中!</p><p class="ql-block">最早看雷明球的画,是在《山风》的封三上。山水画。画的高明拙劣我等外行自然无法判别。可坊间都传他画得好。</p><p class="ql-block">偶尔会有人向雷明球索画。雷明球只给朋友画。再好的朋友,也须拿一箱葡萄酒交换。雷明球不送画。</p><p class="ql-block">19年搬新家时,陈某人送雷明球一箱葡萄酒,于是有了雷明球的《云江扬帆》。</p><p class="ql-block">那方形的明媚的画,至今仍搁在我家深灰色布沙发南面,只露一截巴掌宽外沿。</p><p class="ql-block">这画作适合中式装修,与家里现代风格不搭,女儿坚决不让挂。设计师也说风格不协调。裱好的画,就这样寂寞地靠在沙发边枯死的大发财树上。</p><p class="ql-block">那是2020年元旦,我花了280元,在文化用品市场裱的。</p><p class="ql-block">“画得真好啊!比别的都好!你看色彩!”裱画的师傅一看就赞不绝口,“只是这四个字,难看了。”</p><p class="ql-block">哎,画长在,作画的人突然走了。又莫名难受起来!</p><p class="ql-block">很长一段时间里,陈某人与朱礼老师总是去他那里蹭饭。他们三个单身汉,凑一起过日子(那时陈某人总在周五回温州,周一去文成上班,在文成也是不折不扣的单身汉)。他们总空着手坦坦荡荡前去。那么心安理得,没心没肺地去蹭。</p><p class="ql-block">月末,雷明球常入不敷出,会向他俩借钱。他们偶尔买菜救急,但屈指可数。</p><p class="ql-block">太坑了吧。怎么可以这样问心无愧呢?我几次抗议。</p><p class="ql-block">但雷明球的热情纵容着他们。他压根儿不知吃亏。也不懂计较。雷明球是彻底视钱如浮云的人!</p><p class="ql-block">雷明球很高兴蓬荜生辉。只要他俩出场,雷明球必是满汉全席,一满桌子菜。他非常敬重朱礼老师,字写得好。他也非常看重我家陈先生,文章写得好。喝醉酒的时候,雷明球总用普通话含糊不清地,反反复复地向我夸着两位上宾。好几次,是深夜被铃声叫醒,手机那头传来他那混沌的拖腔:“你——放心——我很敬重——挺巧老师的为人……”</p><p class="ql-block">那时雷明球在文化馆上班,身体尚好,仍有精力对付人间烟火,买菜、做饭、喝酒。</p><p class="ql-block">在那厨房外种满三角梅的河边小矮房里,晚餐时,常常坐满了一桌子,两个不识相的家伙常邀约单身汉前往。单层的平房那么小,厨房客厅卧室全蹙在一起。那是雷明球妹妹家地基上临时搭的。</p><p class="ql-block">买菜洗碗,自然是雷明球。做菜偶尔有人会接手。我去过一二次吧。雷明球仍是每喝必醉,醉了又开始对我单曲循环:“我是非常——敬重挺巧先生的。”</p><p class="ql-block">的确,对他这样一个非主流人物,周边极少有人愿与之为伍的。这么潦倒,这么放任,怎会入世俗之眼?亲人,怒其不争;旁人,笑他太痴。</p><p class="ql-block">想着,泪水又决堤般涌来。为一个算不上朋友的熟人如此莫名其妙地感伤。我有点难堪。再看看陈某人气定神闲,若无其事地喝酒说笑。我愈加伤感。</p><p class="ql-block">絮絮叨叨地,向一个忙碌的朋友发了一串伤心杂乱的文字,被告知:明天会好些。</p><p class="ql-block">晚上,在听音乐跑步看韩剧加除螨行动后,白天的伤感如过眼云烟。未到“明天”就好了。别人的死竟是如此小事,为自己白天的矫情哀伤。</p><p class="ql-block">夜里,猛然醒来,猛地想起雷明球走了。泪水又滂沱了。枕头上下移,换了一面。湿答答的。摸床头手机一看,才2:45。</p><p class="ql-block">哭雷明球。</p><p class="ql-block">想起85高龄的朱老师,想起他几次为雷明球嚎啕的场景,又哭。</p><p class="ql-block">在文友的邀约下,陈某人18日去了文成,去参加朱礼老师发起的追思会。老人家拿出了2013年的一瓶茅台酒。王伟,带了两瓶上千的葡萄酒。</p><p class="ql-block">20日傍晚,简单向考完试刚回家的女儿说了雷明球伯伯去世的事。</p><p class="ql-block">“我还记得他。我只见过他一次……”女儿顿时泣不成声,“朱礼爷爷哭了,我一下子更爱他了!”</p><p class="ql-block">“可是,你爸爸不哭。”</p><p class="ql-block">“老妈,将来我若遇到不会哭的男友,我会很痛心的。可是,你还记得《请回答1988》第二集吗?奶奶去世时,大人们都在说笑。唯独德善哭得死去活来。大家都走了,德善才发现爸爸妈妈也哭得伤心。成年人表达伤心,往往比较隐蔽,不是谁都能看得到。”</p><p class="ql-block">雷明球走了。不是我一人哭。</p><p class="ql-block">陈某人最终没去殡仪馆的冷冻室看雷明球最后一眼。他说他害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