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四十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对于大墙外边的人来说,我现在是罪犯了。</p><p class="ql-block">而且还不同于一般的犯罪,是杀人犯。</p><p class="ql-block">以至,也不同于一般的罪犯,只需戴一副手铐,可以几个人住一个大屋子。</p><p class="ql-block">而我却住着单间,不仅手上带着手铐,脚上也戴着脚镣,走起路来“叮铃当啷”的响,声音非常悦耳。</p><p class="ql-block">在刚戴上这些东西的时候,我还觉得不习惯,有点佝束。</p><p class="ql-block">在心里想,这种东西卡在身上一定很难受。</p><p class="ql-block">其实,这只是没有享受过这种特殊待遇人的极其愚蠢的想法。真的戴上了这些东西,你就会慢慢地习惯,觉得这不过是戴在人身上的装饰品,就像妇女的手镯耳坠。</p><p class="ql-block">我甚至不觉得这是对罪犯的惩罚。</p><p class="ql-block">以前,我总是认为监狱是罪犯呆的地方。</p><p class="ql-block">今天我也来了,才知道监狱里不仅收容罪犯,也收容我这样的过于老实的正直人。</p><p class="ql-block">因为你在外边的那个社会活不下去,或者说,外边的那个世界已经容不下我,就到这里来。</p><p class="ql-block">监狱可以包容万象。</p><p class="ql-block">这可真是妙不可言的好去处。</p><p class="ql-block">这便是我来到看守所第一天的至深感受。</p><p class="ql-block">当然,来到这里也不是让你白吃饭了。这里也有这里的工作和规律。</p><p class="ql-block">关于这些制度,进门时黑胖的所长就已经给我讲了。</p><p class="ql-block">他是一个非常严厉的人,严厉得就像他的看守所。</p><p class="ql-block">这是我在他的脸上和听他说话的口气感觉出来的。</p><p class="ql-block">我知道,他一定把我看成是罪大恶极的罪犯了。</p><p class="ql-block">他一定认为,所有送到这里的人都不是好东西。</p><p class="ql-block">这是外面那些人的普遍认识。</p><p class="ql-block">但我不管别人怎么认为,我却把自己除外了。</p><p class="ql-block">我甚至想,我一定能够改变他的这种认识。监狱里可能关的都是坏蛋,却也可能有我这样“正直”的穷人。</p><p class="ql-block">所以,我在心里下着决心,将尽自己的最大努力,让他们知道,自己无论在哪里,都是那样的安份守己。我必须把自己与罪犯划分开来。</p><p class="ql-block">在到看守所的第二天,我就开始工作,陪公安局的人说话。</p><p class="ql-block">外边的人通常把这种谈话称之为审讯,而他们并不知道,这是住了看守所人的义务和特有的权利。</p><p class="ql-block">如果昨天我觉得自己是被公安局的人保护起来了,今天我却认为,公安局的人是来请我了。</p><p class="ql-block">因为他们为我开来了一辆警车,把我从我的那个房间里接出来,还紧紧地搀扶着我,直到车上,我坐下来,他们还得替我把门关好,然后才上车。</p><p class="ql-block">从看守所到公安局的路程并不远,可他们竟然如此的照顾我,真是太让人感动了。</p><p class="ql-block">以至我觉得,这里非常美好,起码比县上的宾馆和招待所都要好。</p><p class="ql-block">住宾馆,你花了钱也不一定能够享受到这样特殊的待遇。</p><p class="ql-block">他们对我可真是太客气了。</p><p class="ql-block">以至来到公安局,他们替我打开车门,把我从车上扶下来,把我感动得不由地冲他们连声说着:“谢谢。”</p><p class="ql-block">他们听了我的感谢话竟然有些发愣,好一阵子没有反应过来。</p><p class="ql-block">后来我才知道,自己的这些客气话太没必要说了。</p><p class="ql-block">他们对待所有的罪犯都这样,何况是我。</p><p class="ql-block">我被请到了公安局的侦讯室。</p><p class="ql-block">走进屋里,他们已经把椅子给我放好,并且扶着我在椅子上坐下。</p><p class="ql-block">然后,我抬起头来看着想和我说话的那几个人。</p><p class="ql-block">他们共是三个,就坐在我对面的一张长桌子后。</p><p class="ql-block">这三个人,中间那个年龄较大,有四十多岁模样,脸板板的,给人一种义正严辞的感觉。</p><p class="ql-block">他左边,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汉子,好像不会严肃,脸上挂着一团和气的笑容。在我进来的时候,他便咬紧了牙。但我刚坐下,他的笑容就一不小心就流露了出来。</p><p class="ql-block">另一边是个女子,脸白白的,眉宇很是清秀。</p><p class="ql-block">他们背后的墙上写着八个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p><p class="ql-block">我坐下来后,那女的看了我一眼,便低下头,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水笔写着什么。</p><p class="ql-block">年龄较大的那个看着我说:“叫什么名字。”</p><p class="ql-block"> “樊冈山。”</p><p class="ql-block"> 女书记员迅速把我们的话记录下来。</p><p class="ql-block"> 中年汉子接着问:“啥地方人。”</p><p class="ql-block"> 我犹豫一下,最后还是说了:“云蒙山乡后山村人。”</p><p class="ql-block"> “犯了啥罪,你知道吗?”</p><p class="ql-block"> “知道。”</p><p class="ql-block"> “犯的啥罪?”</p><p class="ql-block"> “杀人。”</p><p class="ql-block"> “为什么。”</p><p class="ql-block"> “因为他是强盗。”</p><p class="ql-block"> “你有什么依据说他是强盗?”</p><p class="ql-block"> “他抢了我的钱,还打了我。”</p><p class="ql-block"> “他为啥抢你的钱,又打了你?”</p><p class="ql-block"> “他偷别人的钱,被我发现,喊了一声。”</p><p class="ql-block"> “当时有人在场吗?”</p><p class="ql-block"> “车上有很多人。”</p><p class="ql-block"> “那些人在哪里?”</p><p class="ql-block"> “被车拉跑了。”</p><p class="ql-block"> “拉到哪里去了?”</p><p class="ql-block"> “也许是车站吧。”</p><p class="ql-block"> “你没在车上?”</p><p class="ql-block"> “我被小偷从车上推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他们是把你推下了车,掏子你的钱,打了你。”</p><p class="ql-block"> “对。”</p><p class="ql-block"> “你有什么证据说明他们打了你,又抢了你钱?”</p><p class="ql-block">“我脸上这些疤就是证据。”</p><p class="ql-block">我感动地站起来,还想把衣服弄起来,让他们去看我被小偷踢得乌青乌青的身子。</p><p class="ql-block">可我的手被铐着,做不到。</p><p class="ql-block">只得放弃,抬起手摸一把至今碰着了仍然很疼的头颅,重复说,“我这鼻青脸肿的,就是他们打成了这样。”</p><p class="ql-block"> “你刚才说他们是小偷。小偷不过是小偷小摸,而他们却打了你,还把你的钱抢了。你能不能说得清楚一些。”</p><p class="ql-block"> “他们在客车上偷钱,我喊了一声。”</p><p class="ql-block"> “因此他们打了你。”</p><p class="ql-block"> “他们让司机停下车,把我推了下去。”</p><p class="ql-block"> “他们让司机停车,司机就停下了?”</p><p class="ql-block"> “对。”</p><p class="ql-block"> “客车是哪个单位的。”</p><p class="ql-block"> “汽车公司的吧。”</p><p class="ql-block"> “哪个公司。”</p><p class="ql-block"> “大概是省运的吧。”</p><p class="ql-block"> “省运哪一个公司?”</p><p class="ql-block"> “我没搞清楚。”</p><p class="ql-block"> “你为什么不看清楚。”</p><p class="ql-block"> “我是坐车的,只要顺路,不论哪家公司的车都坐。”</p><p class="ql-block"> “他们是怎么打的你。”</p><p class="ql-block"> “拳打脚踢。”</p><p class="ql-block"> “能说得更仔细一些吗?”</p><p class="ql-block"> “他们有三个人,把我摔倒在地,就开始踢我。我只觉得疼,满地乱滚。”</p><p class="ql-block"> “你为什么不到公安局报案?”</p><p class="ql-block"> “来不及。”</p><p class="ql-block"> “怎么来不及?”</p><p class="ql-block"> “我肚饿得太厉害了。”</p><p class="ql-block"> “你太没有法制观念了。”</p><p class="ql-block"> “也许。”</p><p class="ql-block"> “你应该相信公安局。”</p><p class="ql-block"> “我相信。可今天却亲眼看到一个和你们穿同样衣服的人,和小偷在一起吃饭。”</p><p class="ql-block">“你敢保证和小偷一起吃饭的人里有我们的人?”</p><p class="ql-block">“我敢保证。”</p><p class="ql-block">“是谁呢?”</p><p class="ql-block">“我不知道。但只要见着了,我会认出他来。”</p><p class="ql-block">“就算小偷可恨,可也不是你可以杀的嘛。”</p><p class="ql-block">“我不想杀,可你们又管了多少?还不是抓了放,放了抓。”</p><p class="ql-block"> “那是根据情节轻重量刑的。如果他们真抢了你的钱,问题就不会那么简单,不可能是几天,而可能是几年。”</p><p class="ql-block"> “几年之后出来,他们也许比现在更加猖狂。”</p><p class="ql-block"> “你不相信法律。所以你就把他们杀了。”</p><p class="ql-block"> 我笑着摇头:“我不是不相信法律,是不相信人为的法制。”</p><p class="ql-block">“我们对这个社会是负责任的。”</p><p class="ql-block">“可我看到的是,小偷在客车上公然打劫,车上那么多人都害怕了几个小偷。”</p><p class="ql-block">“你对社会极端不满。”</p><p class="ql-block">“我始终生活在不平等之中。我恨欺压农民,不把农民当人的现实。”</p><p class="ql-block"> “这就是你故意杀人的理由。”</p><p class="ql-block"> “没错。”我很得意地点着头。</p><p class="ql-block"> “可你这样做,触犯了法律,你知道嘛。”</p><p class="ql-block"> “那又能咋样呢。”</p><p class="ql-block"> “你知不知道杀人是要抵命的。”</p><p class="ql-block"> “知道。”</p><p class="ql-block"> “知道为啥还要这样做。”</p><p class="ql-block"> “为了痛快。”</p><p class="ql-block"> “杀人是一件快事吗?”</p><p class="ql-block"> “杀一个该杀的坏人,当然很痛快。”</p><p class="ql-block"> “我希望你能说得更清楚,这样对你有好处。”</p><p class="ql-block"> “我活不下去了。”我说,“我没了家,没了事业,没了饭吃,没了地方住。我一无所有了。”</p><p class="ql-block"> “你为啥会这样呢。”</p><p class="ql-block"> “因为我不甘心做一辈子农民。”</p><p class="ql-block"> “农民怎么了?”</p><p class="ql-block"> “农民不是国家人,农民被人看不起,农民只能被欺负。”</p><p class="ql-block"> “混张。”他严厉地地在桌子上拍了一下。</p><p class="ql-block">“难道说现实不是这样的吗?”</p><p class="ql-block">我看着他的脸,一字一顿说:“我干了十多年农民临时工,这十多年来,不管我干多少工作,每月只能拿一百多块钱,连老婆孩子也养活不了。我的妻子便是这样离开了我,跟一个河南木匠走了。”</p><p class="ql-block"> “你这是对社会不满。”他的声音更加严厉。</p><p class="ql-block">“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对现实不满。”</p> 我很想抽一支烟,可是,我的手被他们铐着,连兜里的烟也掏不出来。<br>我只得放弃,接着说,“我家在农村,村里的干部除了会搞摊派,罚款,贪污,腐化,便是搞搞应付上级的形式,再没有其它作为了。”<br>“在我工作过的那个单位,我所看到的国家干部,几乎都是每天在利用职务之便,搞不正之风,搞腐化,务虚做假。”<br>“我曾经替一个村子里的老百姓写过一封控告他们村支书的检举信,可这又有什么用呢。那个支书不但没事,反而更大胆地打击报复敢说真话告他状的老百姓了。我也因为那一封替老百姓鸣不平的检举信,连出力挣钱的煤矿工人也做不成了……”<br> “这些都是你要杀人的原因吗?”<br> “是我无路可走的原因。”<br> “你认为你是给现实逼的。”<br> “是这样。”<br> “可到底谁逼你了。”<br> “现实。”<br> “现实是什么?”<br> “不平等。”<br> “咋不平等了。”<br> “政策不平等吧。”<br> “你说具体点。”<br> “农民不是国家人。”<br> “谁说农民不是国家人了?”<br> “农民自己说的,因为农民在行政事业单位只能当临时工,干得活多,挣的钱少。”<br> “这就是你杀人的原因?”<br> “我不想杀人,可我活不下去了。”<br> “你为什么就活不下去了?”<br> “因为我想要平等、自由,现实却不允许。”<br> “你还想干什么?”<br> “我走投无路了,只想杀更多的坏人。”<br> “你还要杀谁?”<br> “我想把以权谋私,坑害百姓的坏人全部杀了。我想杀掉看不起农民,欺压农民的公家人。杀掉所有的贪官污吏。”<br> “你胆子不小。”<br> “我觉得这是对社会做了一件好事。”<br> “你脑子是出问题了?”<br> “是这个没有平等的世道出了问题。”<br> “世道是你管得了的吗?”<br> “我管不了,但我为什么不可以挣扎一下。”<br> “你脑子一定出毛病了?”<br> “如果你认为说真话的人脑子有毛病,那就算是吧。”<br> “你承认自己脑子有毛病了?”<br> “没有。”<br>也许他们觉得和我谈话非常困难,谈话到此只好结束。<br>我于是被他们搀扶着上了警车,听着警车一路不断气的“叽呜”,再次回到北城后的看守所。<br>刚从车上下来,我住的房门已经被看守所的大高个看管打开,等我走进门去,又为我把门关上,然后才走了。<br>让人感到他像是司令员的警卫员。<br>不过,看守所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铺盖。<br>昨天夜里我虽然有房子住,却没铺盖,结果还是冻了一夜。<br>今天早上他们告诉我,已经打电话通知我们村了。<br>可是,村子里的人谁会管我呢?<br>只有叔叔。<br>我想叔叔知道我住了看守所,一定会给我送一套铺盖。<br>怕就怕村里那些活老爷不告诉叔叔,他不知道我在这里,还咋给我送铺盖。<br>看来今天夜里还得受一夜寒冷了。<br>这样想着,我都不由地直打哆嗦。<br>不知道没有铺盖这一夜该怎么熬过去。<div>(未完待续)</div> 2021年12月4日作者走进了阳城县城六大森林公园之一的走马岭公园,随手拍摄的几张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