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水江，一段无法淹没的记忆

LION

年末桐庐出差，特别绕道去了分水，住在临江的康莱德酒店。

早晨大雾弥漫，一幅幅山水空蒙、水天一色的画面，如梦如诗，意境深远。去年五月，母亲和我也入住该酒店，领略了宜人的水泊风光。同样的视角，同样的精彩，让我倍感亲切。

酒店位于桐庐分水江边的山顶上，登高远望，青山吐翠，碧波粼粼，水草丰美，真是一个难得的天然湿地公园。晴雨变换，气象万千，“浓似春云淡似烟，参差绿到大江边。斜阳流水推蓬坐，翠色随人欲上船”，把清代文豪纪晓岚描写下游七里泷的诗句来渲染此处旖旎风光，一点也不为过。

分水江上接昌化溪和天目溪，下衔富春江，自古山清水秀，水运繁忙，因地处江湾，也频遭水患。五十多年前的夏天，一场百年洪水淹没了方圆几十里，最为严重的是南堡大队，八百多人被卷入洪水，二百多人遭遇不幸，整个村庄横尸遍野，一片狼籍，仅剩半间露顶的旧屋、半个砖砌的破灶、一棵树叶飘零的苦楝树。

为了尽快恢复生活、生产，洪灾才过去五天，大队党支部书记李金荣就迅速组织社员开始重建家园，是支部书记特殊的威信，还是南堡社员特别的觉悟，在大灾面前，竟没有一个人离乡外出。

当时正值夏收夏种，1300多亩早稻大部分已冲散，仅存的300多亩也堆积在泥石之中。社员们每天披星戴月，从临时安置点的分水镇到南堡来回行走10多公里路，硬是用双手从残存的泥石堆里挖出了23万斤稻谷，又及时赶种了370多亩晚稻，不能种稻的600亩农田，也适时种上了玉米和荞麦。

十个月后，曾经淹没的村庄呈现了喜人的景象。当年粮食就自给，第二年获得丰收。完成抢收抢种后，开始翻盖新房，当年国庆前夕，社员都搬进新居。利用冬天农闲，在分水江上游，筑起一座高4米、宽700米的防洪大坝，取名“胜天坝”。

很难想象，在洪灾之后那么短的时间里创造了如此惊人的奇迹，这实在让那些以贫困名义躺着向国家伸手要钱的地区汗颜。《人民日报》曾以《泰山压顶不弯腰》为题刊登长篇通讯，报道了南堡人民战胜特大洪水的英勇事迹。

这是一曲当代战天斗地的凯歌！如果说大寨在虎头山竖起了了全国农业红旗的话，那么南堡则是在废墟中赢得了全国各行各业的景仰。

无独有偶，当时我家正在分水，处在人生的废墟之中。那几年父亲被打成走资派，下放监督劳动，带着近视眼镜的他每天在热气弥漫的房间里供应几百人的开水，最折磨的是每天要拉着二大木桶平板车到几公里外的分水江装运饮水，母亲受到牵连也到车间制鞋。全家五口挤在十几个平方的小屋里，一张书桌、一张儿童餐桌、二张床、三只翻柜就是全部家当了。每天家中冷清，无人光顾。

此时父母的人生压力如同泰山压顶，不同的是，南堡走出了困境，赢得全国的敬重，而我的父母依然徘徊在江边，只有默默的抗争，等待人生的转机。好在他们性格豁达，没有被命运压垮。父亲在劳动之余，常常带着我江中畅游，沙滩习字，小屋哼唱京剧，小桌饮诗作词。

突如其来的洪灾打破了我家的沉寂。父母和诸多兄弟单位一起参与了分水江的抗洪救灾、夏收夏种，亲临了这场伟大的创业历史。

受灾的社员们用热泪感激前来救援的父母，新结识的朋友不时到家中小坐。

而我家最为热闹的时候，则是蜂拥而来的南堡事迹参观高峰。当时全省各地参观人群集结分水，离家不远的母校武盛完小和相邻的原分水县委办公室成了南堡事迹接待站，我家也常常迎来久违多年的亲朋好友。小屋拥挤不堪，可谁也不讲究。父亲举起酒杯招呼着客人，母亲在过道上忙着烧菜，其乐融融，温情脉脉。

是客人们感谢父母酒菜丰盛的深情款待，还是父母感激客人们不嫌落魄的远程看望，只有他们自知。喝的是酒，暖的是心，重要的是，忙碌和热情让父母露出难得的笑容。懵懂的我在学校、家中帮着大人接待，只有听差的分，还不能体味其中的甘苦。

天地常无情，人间有冷暖。那场社会动荡，错乱了正常的人际关系、是非观念。有意思的事，最应该坦诚相待的上级、同事、下属却处心积虑、形同陌路，而陌生的灾民、遥远的亲友却毫不设防、如此亲近。

多少年过去了，这段经历已在父母和我的生活轨迹中打上了深深的烙印，也成为我常常思索的人生议题。

2004年，为了根治水患，分水江在南堡五里亭建造了水利枢纽工程，凶猛的洪水终于被降服，而充满豪情壮志的南堡再次被淹没到了江底，代之而出的是全新的水景胜地，酒店所看到的画面正是水库上游“天溪湖”的秀美景象。

碧波荡漾上，一座座新桥横跨南北，绿水青山中，酒店、住宅纷纷拔地而起，粉墙黛瓦前，圆珠笔、快递产业集镇应运而生。为了建设商业街区，我家所在那幢楼拆除了一半，那一半里就有感知了冷暖的小屋，留下的那一半保持了原样，成了革命历史馆。

岁月沧桑，多少烟云都随风飘散，可几十年前那段往事依然萦绕心头。

回杭后，父母和我陆续回到分水时，总是靠江停留片刻，不管时间过去多远，喜欢慢慢品味这里的过往。只有伫立江边，才能感受她的风雨变换，只有迎面临风，才能体会她的悠远和诗意。

今天的分水江如果不去翻阅历史的话，几乎无法把她和五十年前那场特大灾难联系起来，也很难会把今天的成就归功于昔日的热火朝天、拯救家园，并且为了根治水灾、服从大局再次迁徙外埠的父老们。今天的分水镇几乎无人会提及曾经作为灾民安置点和接待过成千上万参观人流的武盛完小、分水县委办公室，更不会关注商业街区前生的喜怒哀乐。

也许她的悲壮、她的风雨历程早已融入在历史典籍的夹页内，在沿岸居民的炊烟里，在鱼翔浅底的江水间，在泥石冲击的废墟中……

又到岁末，不时问自己，拿什么辞旧迎新。

往事历历在目，一直缠绕着我的心，而近日短暂的旅程成了这个时间节点的深刻印记。

那片被洪水泛滥而今沉入江底的废墟，那间拥挤而温情的亲友相会而今已被拆除的小屋，那些曾经揭竿而起、无所畏惧而今离开深深眷恋的故土迁徙至外乡十九个安置点的移民，那个当年穿梭在接待站、家中正在入世而今步入花甲的我……，一段无法淹没的记忆，依然让鼻子发酸，心头涌动。

这是一份深深的牵挂，在泪水和欢笑中流淌在匆匆的岁月里，也在希望和从容中跨入了新年的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