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木三分的“笑”

东篱采菊

<p class="ql-block">  再次读到了《孔乙己》一课,又再次被鲁迅先生的精彩文笔所打动。小说中的悲凉气氛,一次又一次通过了“笑”传给了读者,给我们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而其中“短衣帮”的笑,更给了我们无尽的遐想与思考。</p> <p class="ql-block">  清末,鲁镇,初冬的傍晚。放了工的短衣帮,一个个筋疲力尽,拖着劳累了一天的身体陆陆续续地来到了咸亨酒店。每人花四文钱,瞪大了眼睛,监督着小伙计温酒。然后围着曲尺形的柜台,或倚或靠,或蹲或站,用这碗酒来驱赶走这一天这一身的疲劳。人虽众多,但话语却稀。毕竟“谁娶了皇帝家的女儿,喜为驸马”、“某个大姑娘刚结婚便生了个夜叉”之类的话题的事情不是每天都会发生,也不是每个都能给大家带来快活的。所谈的无非就是“苛捐、杂税、多子、饥荒、兵、匪、官、绅”等等的话题,不说也罢,说了反让人心烦,倒不如低头喝酒的痛快。喝完酒赶快回家,还要准备明天的上工。再加上掌柜的一副凶脸孔,旁人又为着酒中是否羼水与小伙计争吵。唉……!忽然,有人猛一抬头,只见一位高大身材,青白脸色,皱纹间杂着些伤痕,留着乱蓬蓬的花白胡子,穿一件又脏又破长衫的人向这边踱来。“哎,大家快看,孔乙己来了!”只一句,所有喝酒的人马上放下酒碗,抬起了头,瞪大了的两眼立即放出了灿烂的光芒,浓浓的笑意浮现在了每个人的脸上,都来了精神,就像一群猎犬在旷野中猛然嗅到了鹌鹑的气息,一下子兴奋起来了。啊!这个,能给我们带来快活的人,又来喝酒了。于是,孔乙己一进店,所有的人都看着他笑。</p> <p class="ql-block">  衣服穿得这样的寒碜,日子过得了这般的寒酸,你有钱喝酒吗?不妨先逗逗你。“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一阵哄笑,他不理,而且竟又掏出了九文钱,要了两碗酒,还有一碟茴香豆,还和上次一样。讨饭一样的人,这钱是哪儿来的?分明是偷的无疑。“孔乙己,你一定又偷人家东西了!”又是一阵哄笑,孔乙己本来已经举起的酒碗又放了下来,瞪大了眼睛,“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传来了丝丝的窃笑声。这家伙,还不老实,看我不客气,先揭揭你的老底。“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何家的书,吊着打!”一阵惊叹,一阵唏嘘,又一阵笑声。孔乙己猛的放下酒碗,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看这老家伙,气成这样,又说那咱们听不懂的斯文话,于是所有的人哄堂大笑,连店内外的空气也都随之快活了起来。“既然你是读书人,识得字,你怎的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只一句,就像点了孔乙己的死穴,眼见着他的神情一下子颓唐了,一层死灰笼上了他的脸庞,端着酒碗的手竟然发抖了,洒出了酒他都不知道,甚至眼角挂上了泪花。嘴里哆里哆嗦,说的斯文话断断续续。啊!我一句话就搞得你如此狼狈,真是舒坦,我疲劳顿消,来,再添一碗酒!更大的笑声。喝酒的人一个个都笑得弯下了腰,笑得流下了泪。房顶上落的飞鸟也被震得扑楞楞飞起,房梁上积的尘土也被震得扑簌簌落下。店内外的空气又一次快活起来了。</p><p class="ql-block"> 以上便是根据原文描摹出的场景。</p> <p class="ql-block">  随着孔乙己的进得店来,围绕着他的笑声就不断:笑他的寒酸,衣不如人;笑他的伤疤;笑他的偷窃;笑他被吊打;笑他的科举失败……讥讽度越来越重,伤害度越来越深,直至孔乙己心目中最深最难以愈合的伤口了。而最不能容忍的是在孔乙己的腿被打折之后,这种笑声依旧是如此的响亮,如此的清晰。</p> <p class="ql-block">  这些,换取了短衣帮心目中的暂时的满足,正如《祝福》中鲁镇的那群老女人,她们在听完了祥林嫂痛苦不幸的叙述后,流着眼泪,在叹息声中,一面纷纷的评论,一面满足地去了。但是,这伙短衣帮比那群老女人更麻木、更残忍,柳妈之类还要陪着眼泪、叹息着来倾听祥林嫂的不幸遭遇,她们最起码尚能认识到祥林嫂还是自己中的一员。然而短衣帮就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与孔乙己一样,是处于同样的一种受压迫、受欺凌的状态,同样处于社会的最底层地位的现实。这也正应了鲁迅先生在《灯下漫笔》中引用《左传·昭公七年》中语:“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皁,皁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确实是“……有贵贱,有大小,有上下。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别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别人。……”作者仅用了如此一分的笔力,一群贫穷落后、愚昧无知、麻木不仁的短衣帮的生动形象便被鲜活地刻画出来了。</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正因为孔乙己生活在这样一伙落后愚昧、麻木不仁的短衣帮之中,其周围的人对于他的悲惨遭遇和伤痛,没有同情和眼泪,而代之以无聊的取笑和逗乐,就使得孔乙己的悲剧更笼上了一层令人窒息的悲凉气氛了。只因为孔乙己是科考的失败者,谁也瞧不起他,短衣帮们</span>早已把他看成一个一钱不值的废物了。所以即使是面对这样一位须发花白、年已半百的老者,这伙短衣帮全无爱老、敬老的心思,他们完全抛弃了中华五千年的传统美德,对孔乙己毫无忌惮地逗弄赏玩、取笑作乐,弄得孔乙己已经到连在孩子中也都得不到半点温暖的程度了。这伙短衣帮的形象(甚至包括那一群孩子在内),在鲁迅先生的杂文集《坟·娜拉走后怎样》一文有精准的描写:“(中国的国民)永远是戏剧的看客。牺牲上场,如果显得慷慨,他们就看了悲壮剧;如果显得觳觫,他们就看了滑稽剧。北京羊肉铺前常有几个人张着嘴看剥羊,仿佛颇愉快,人的牺牲能给与他们的益处,也不过如此。”在短衣帮的眼中,人与畜生的痛苦、不幸遭遇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仅仅是他们咀嚼、回味的原料,只不过就是能给他们带来一些“笑”罢了。通过这样的“笑”,也就是建立在了别人的痛苦之上的“乐趣”,这个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冷酷无情,便暴露无疑了,自然就表现出了冷漠的人际关系。所以,当“孔乙己”三个字从粉板被拭去后,也就被短衣帮从脑海中永远地抹掉了。 那么,文章实际上就是以“笑”写“悲”,让我们通过这些“笑”,来体会到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来体会到封建社会制度的黑暗冷酷。如果说《狂人日记》中大哥一班人的“笑”,都带着吃人相的话,那么,这伙短衣帮的“笑”,又何尝不吃人呢?作者用了二分的笔力,便把一个冷酷、无情、吃人、黑暗的旧社会鲜明地呈现在我们的眼前了。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鲁迅先生的很多作品里,都暗含了一个共同的情节:看或被看。里面的人物不外乎两个身份:看客或被看者。像《狂人日记》、《药》、《明天》、《头发的故事》、《阿Q正传》、《祝福》、《长明灯》,以及构思最为独特的《示众》等等,《孔乙己》自然也不例外。虽然情节并不复杂,但却凝结着鲁迅先生对中国国民的生存方式、人际关系以及人生价值、命运……最深刻的观察与把握:在中国,“人”不是充当看客,就是充当“被看者”;或者今天是“看客”,明天就有可能就是“被看者”了。——国民的劣根性便暴露无疑了。而且鲁迅先生还预感到了“看客”的队伍有不断扩大的趋势:《孔乙己》中除了短衣帮外,更有了孩子(包括小伙计和一群讨吃茴香豆的孩子),“看客”的事业已经被传至下一代人了。鲁迅先生本是怀着“科学救国”的目的,去日本留学的。在《呐喊·自序》中,他说:“……我的梦很美满,预备卒业以后,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战争时便去当军医……”但在一次看幻灯时,画面上的一群体格健壮的中国人,一个被砍头示众,一群在围观“鉴赏”,而且都显出麻木的神情。这是鲁迅先生最痛苦、最不堪回首的记忆与体味,从此,他改变了想法,坚定地走上了“文艺救国”的道路了。他说:“……因为从那一回以后,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这也就不难理为什么后来鲁迅先生先是辞去北洋政府文化部的官职而去大学任教、又辞去大学教授而成为一位报纸的自由撰稿人了。因为在那个时代,报纸是第一媒体,鲁迅先生不为个人稻梁思谋,他要以最大的效率去影响社会,就是要用自己手中的笔,直刺向国民的劣根性,安抚自己心中那难以愈合的刺激与创伤,摆脱那“被看”的屈辱感,更想的是让中国国民脱离那“看”与“被看”的怪圈。作者的第三分的笔力,更引起了人们对旧中国国民的劣根性的深深思考。</p><p class="ql-block"> 至此,完成了入木三分的“笑”的精彩文笔。</p><p class="ql-block"> 综上,读者从一个“笑”字中,不仅可以看出国民的麻木、世态的炎凉、民族的劣根,而且更进一步地理解了作者弃医从文的初衷。这就让我们不能不佩服鲁迅先生那点石成金的独到文笔,和高超的艺术创作手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