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小山村

子桑小文

　我的老家在大山脚下的一个山溶里，山溶不宽，却深长。一条新修的通村公路沿着蜿蜒曲折的小溪穿过田地村舍一直延伸到山溶里最后的几户人家。

　走在寂静的村道上，沿途青山逶迤绿树成荫，收割结束后的田地裸露着深黄的稻茬，在阳光下泛着光。一些荒废了的田地里野草丛生，原本割完稻子就迅速种上冬作的田地，如今很难再见绿油油的庄稼。 道路两侧稀疏散落着一些不规则的农家房舍，在耀眼的太阳光下悄然耸立，许多人家门户紧闭，少有人员走动。坑坑洼洼的田间溪坑里游走着的鸡鸭咕咕嘎嘎地叫唤着。

　途中两只大黑狗生疏地老远对着我汪汪吠叫……

　沿着村道，延伸着一片不规则的稻田，弯弯曲曲的田埂上开着许多黄色的野菊花，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浅白色的小花朵，一簇族、一丛丛，远远望去，那金黄的、粉白的花朵是那样的娇艳美丽。也有的田埂上种着黄豆，豆期已过，淡紫的牵牛花攀附在落光了叶子的黄豆藤架上，迎风含笑，令人欣喜。 眼前不由浮现出了小时候和母亲一起在田埂上种黄豆的情景，我负责用一根木棍在田埂泥坝上戳一些小洞，再把豆种放进坑洞里，母亲则就地从水田里用手挖些湿泥土盖上，插上树芊，供豆藤缠绕伸长。等到秋天，收割黄豆，也有田鼠把成熟的黄豆咬下来藏在洞里留作冬天的食物。

　记忆中的这个村庄，不仅水美，鱼儿也肥。村溶里这一片肥沃的农田，鱼儿吃了院子里排放的生活污水，长得格外肥美。那时似乎没有污水的概念。每逢夏天，我们都会拿出钓竿，用蚯蚓、螳螂做诱饵在溪里钓鱼，在田里钓青蛙。如今，这里水美鱼肥的景象似乎也没有了。村子前的几块稻田，因为疏于管理，长满了荒草。

　眼前一片翠绿的竹林，依山傍水而生，与一涧清澈见底的溪水形成了静谧的默契。伫立在幽深的溪竹边，我似乎已经变成了一棵修长修长的竹，外直中空，虚怀若谷，骨节相联，素面朝天，清峻坚韧，顶天立地。哦，原来在山村的宁静里，我也可以把自己想象成一位高雅虚心、有节刚直的谦谦君子。于是，萦绕在耳际的尘世喧嚣，淤塞在心灵的红尘浮躁，渐渐在幽静的竹林深处趋于平静。

　村道至我家岔路处有一口水井，从山涧里流出的泉水清澈见底，冬暖夏凉。每次回家或是离开，走到这里总忍不住停下脚步歇息一会。这里承载了我太多童年的记忆，我在这个村子出生，在这个村子长大，村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一人一物、一情一景，激起了我童年无数美好的回忆。曾经喧闹的村子里，到处人影攒动，前来井里挑水的人络绎不绝，水井四周常年围绕着洗衣服的妇女和戏水的孩童。井坎上边的空坪里盘踞着两棵古老的大槐树，盘根节错，遮天蔽日，树荫下有一排溜光的石墩，每年夏天，村里大人孩子都喜欢来这里乘凉玩耍，大人在树底下聊天说笑，打牌动棋，孩子们玩着各种游戏，在路边坎上裸露着的硕大槐树根上攀爬梭滑。井坎下面小水库里的水也清冽干净，炎热的夏天孩子们开心的在水里游泳、摸鱼；在收完稻子的冬水田里捉迷藏、玩累了就躺在稻草堆上数天上的星星……虽然那时生活不富裕，但记忆里的童年一样纯真美好。今天，老井里清幽幽的泉水依然在汩汩的流淌，洗衣洗菜的池塘铺设得更加宽敞整洁，上面还搭建了遮风避雨的顶棚。然而来这里挑水洗刷的大人和戏水玩耍的孩子却越来越少了。环视四周，满目荒凉，原来欢声笑语热闹非凡的休闲坪场已经杂草丛深，村民乘凉的老槐树也已经年老枯死，小水库也因年久失修而破损枯竭。整个村子里静悄悄的，像睡着了一样，安静得有些冷清。

　在七八十年代，我们村子里的人很多，有200多户。这里的人民勤劳善良，憨厚老实，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村子里虽然穷但却热闹兴旺，那时候村里的人都在一起，热热闹闹，高高兴兴，吃着红薯杂粮饭，喝着南瓜萝卜汤，过着热火塘边拉家常受穷但没有多少压力的开心日子。

现在，一半的村民搬出了山溶，又有一半的村民把房子买在了城里，老人在城里接送小孩读书，青壮年外出打工挣钱，所以留在村里的人越来越少了。少到连抬棺材的人都找不齐。一些老年人担忧，到了他们叶落归根的时候，真的找不到人抬棺材。毕竟，在农村土生土长生活了一辈子的老人，故土难离，还是喜欢土葬这种最原生态的安葬方式。

原来炊烟缭绕、鸡鸣犬吠，充满生活气息的老村，渐渐地变得异常的寂静。只有每年过年时，外出打工的村民从全国各地四面八方赶回老家过年，村子里才又有了些生机，顿时热闹起来。

　乡村的晒谷场，已经荒废多年，那些杂草肆意生长。当年储藏粮食的仓库、大棚子已经不复存在，只留下些草垛在那里，还有老鼠出没。但多少次梦里，我还梦见故乡山村的晒谷坪，每年夏秋庄稼成熟的时节，晒谷员负责把社员从田地里收来的稻谷、玉米、高粱、荞麦、茶籽等农产品晒在晒场上，一担一担，一包一包的满头大汗的倾倒在晒场上，在阳光下翻晒，晒着农家人的喜悦与得意洋洋。其间，有大人的聊天说笑声、呵斥、呼唤声，有孩子的欢呼声、哭闹声，还有场外山坡上耕牛哞叫的声音，都在梦里如此清晰如此令人牵念。

　晒谷场的附近住着两户人家，主人不在家，掩映在树林中的房舍静静的悄然无声，天空蓝蓝的，没有一丝杂质。偶尔也会飘过那么一缕白云，白云也格外的悠闲，好像就那么飘过，寻不到丝毫痕迹。闲云挡不住阳光，但阳光却穿不透密实的树冠，走在林荫小道，可以嗅得到从树中缝隙里挤进来的阳光的味道。

　走进山村的宁静，我没有看到童话，只是找回了生活的点滴记忆。这些记忆很甘甜，让我如同喝了一碗醇味绵长的农家米酒，总想一喝再喝，直到酩酊大醉！

犹记得小时候，大家吃饭时各自端着饭碗凑到一起蹲坐大门外的嬉闹，那些温馨欢乐的场景依然成为甜蜜的记忆。

那时候没有电视，晚上最大的消遣方式，就是围坐在一堆，听老人讲故事。除了摆龙门阵，讲古典，也会讲鬼故事。每到这个时候，我们这群小孩子，都会挤成一团，既好奇又害怕地听老人的鬼故事。记忆中的一个夜晚，外婆讲鬼故事的过程中，我曾斜眼看到外婆家泛黄的蚊帐上出现了一道闪光。这事，几乎吓坏了我的整个童年。

　世事变迁，久经风雨，我家的老木屋依然还在，在我眼里，这栋老木屋就像一个孤独的老人，在山村里屹立成了一个久远得长满了苔藓的故事。站立在老木屋前，时光仿佛回到远古。细看老木屋，他朴拙苍老得就像一位头戴篾帽身披簑衣穿着土布衣衫挽着裤脚蹲在石墩上讲述远古传说的老人。在老人讲述的故事里，福禄寿贵喜、仁义礼智信、生老病苦死等人生教化，被演绎成了一个又一个生动的远古传说，成为流淌在山里的涓涓溪流，让田土汲纳灵性，让桩稼结满慧穗，让民众变得睿智。走进老木屋，就是走进了悠远的农耕文化历史。

老木屋里，至今还遗留着一些老旧的石臼窝、篾箍木皇桶、蚕丝纺车以及石磨、糍坎、犁耙、簑衣斗篷等居家用具。目光在这些老旧的用具上游走，记忆顺着从瓦缝中斜射进来的光柱搜索，仿佛看到屋里的石臼窝里，木皇桶里，筛子簸箕里，盛满了农耕生产的喜悦与平淡。烧水壶里，老土灶里，盈满了饮食起居的甜美与艰辛。

如今，这一切都已经变成了老木屋里久远的历史。站在老木屋的火塘边，我的想象幻化成了儿时一段平平淡淡的生活场景：在某一个风雪夜里，我的父母兄弟姐妹，一大家人围坐在火塘边，借着微弱的煤油灯光烤火吃饭闲聊写作业做针线。火塘里燃烧着一堆冒着白烟的柴火。房梁上炕着腊肉、豆腐；火灰堆里焖着红薯、土豆；火钳架上烤着年糍粑；火塘里的铁三脚上，放着一个烧水壶，正哧哧地冒着白气呼呼地响个不停。

　老木屋旁边的牛栏猪圈还完好的保留着，只是里面空荡荡的，不见猪牛，母亲在那里关了几只鸡鸭。小时候，几乎每家每户都喂养着一头或几头耕牛，牛是农家宝，是农户的一半家产，那时候做农活离不开牛，春耕农忙时人和牛都很辛苦。现在，犁田用犁田机，为我们耕耘播种立下汗马功劳的耕牛已经很难见到了。

　落日的余晖里，我沐风远眺，老村依旧静谧如初。房前屋后的小菜地依然存在，倾诉着对老村的留恋不舍，与在风中摇曳的野花一起，守护着永远的村庄。

觅食的公鸡，寻声而跃，将刚从石板上飞起的虫子捉住，放到盛食的木槽，与食料一起把玩，然后慢慢地啄食。

在公鸡笃笃笃的啄食声中，远去的时光，远去的岁月，远去的童年欢笑，在石块铺成的院坝里铮铮回响。

　一串串鸟鸣，掀开乡村美丽的清晨。孙子去外婆家了，我每个周末都可以回家陪母亲在老家居住，没有汽车的轰鸣，没有霓虹灯的干扰，乡村的夜静谧安宁，我的睡眠质量明显改善，往往一觉睡到大天亮。

清晨，还在睡梦中，便听到一阵清脆的鸟鸣，有时是麻雀的“叽喳"声，有时是燕子的“啾啾”声，有时是布谷乌的“咕咕”声，偶尔也会听到略显沙哑的“叽叽”声，探头望去，原来是两只喜鹊正在屋椽上漫步。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相较于人类，鸟儿深谙时间的更迭、自然的法则。在乡村，根本无需闹钟或手机，这些自然的精灵，它们的活动轨迹早已告诉你最精确的时间。

　炊烟，是一个村子活着的气息。炊烟越密集，意味看衬子越富有生机。现在，随着科技的发展，人们做饭烧水大多使用了电器、煤气。只有一些节俭守旧的老人依然习惯用柴火做饭。幼时的我，喜欢在黄昏时分，站在高处，看一缕缕炊烟在屋顶升腾，携带着柴草的清香，偶尔，也会有谁家的饭香飘了出来。此时的乡村，充满了生机，如一幅活色生香的画卷。炊烟袅袅升起，意味着日子的升腾，炊烟缓缓消散，一天便也尘埃落定。后来我离开家到县城读书，夜晚躺在床上，脑海里总会浮现出炊烟升腾中的小村，耳畔回响着院里此起彼伏的家畜叫。这些属于乡村的烟火气息如此庸常，如此琐碎，如此平淡却又如此温暖，如散碎的光芒，仿佛可以瞬间熨平游子那颗漂泊驿动的心。

　傍晚的时候，太阳从厚厚的云层里钻出来，把一缕缕柔和的阳光洒在山村里。一丝丝若有若无的暮霭，慢慢地从树林间、树稍上悠悠升腾起来，渐渐与山头的云霞连成一片，像神龙飞过山头时散落的鳞片，把山村的天空装扮得壮观无比。

　夕阳西下，乡村的青山成了黛色，树木渐渐影影绰绰。村庄、田园，还有树林、山峦逐渐变成了夜色。

这个时候，乡村就像个依偎在母亲怀里的孩子，异常安静，人的心顿感澄明、怡然。

　夜里，幽黑的山村非常宁静，偶尔听到远处传来几声犬吠，高高的路灯孤零零的矗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昏黄的路灯没精打彩的被几只不知疲倦的飞虫挑逗着，冷冷的泛着黄光。

　乡村的月夜很清幽，高远的天空悬挂着一轮明月，有无数的星星，在月色下眨着眼睛，它们是最美的空中精灵。小时候，我经常陪着母亲，在月夜里洗衣服，因为白天还要早起去忙农活抢收，就只好在月光下清洗衣服。虽然池塘边有蚊子围绕你转动，但有时也会有青蛙跳跃在你四周。扑通一声青蛙跳入水里，我还以为是我放在池塘边的青石板上的鞋子掉在水里。青蛙跃入水底，水面泛起圈圈涟漪，那月亮的倒影在水面上泛化开来，我的影子也一漾一漾的。

　早上醒来，我和母亲闲聊。说起现在地里看不见庄稼，母亲感叹，种庄稼花时花钱费功夫，年轻人嫌麻烦，感觉不划算。老年人也做不动了。只有让地荒着了！记得小时候，村子里的人为多种一块地，开荒挖草，恨不得连路面都种上庄稼。甚至为多种一厘地几家人为界线你争我吵的事常有发生。如今社会飞速发展，曾经视土地为生命的老一代农民越来越少了。我们赖以生存的传统农业在各种科技面前越来越失去吸引力，年轻一代的农民已经对土地对耕种没有了兴趣，纷纷选择外出营生。唯有我家弟弟在老家辛苦养鱼，妹妹艰难地支撑着草莓园，妹妹说，搞农业犹如上贼船，上了船就不容易下来，因为前期投资成本大，基础设施投入太多，丢掉是坨肉，捡起是骨头，只有勉强维持，艰难度日。

村里村外这几年都注重环保，禁止捕猎。茂密的山林，荒草纵深，野猪、野兔、黄鼠狼等野生动物活动频繁，母亲种点玉米、南瓜、红薯都被野兽吃掉了。我很是感叹，听说在别的村庄，野性十足凶悍的老虎已经在村子周围活动着，确实有点担惊、害怕。

　我在给母亲帮着做饭，闲谈着以往的儿时菜肴和村子里的变化。其实和母亲的每句闲谈，都勾起我儿时的回忆，带给母亲的是一种快乐，真想多住几天，多吃吃儿时的油糊辣椒、粉辣椒、酸罗卜、酸豆角、鱼糍粑、火炕鱼……可是为了生活，我不得不离开母亲。我知道带给母亲的水果食品都不及多陪陪母亲，在母亲心里，儿女不管买不买东西，只要回来，即使空手回家，都是高兴的。

家，就这样简简单单，只有母亲，弯曲的身体，花白的头发，在院子里晃动。其实当我回到家，在返回的时候，她知道我要走了，心里总是依依不舍，但嘴里却唠叨着说快走，天黑了。

　我从小在乡村长大，经历了乡村风霜雪雨的洗礼，经受过乡村艰苦生活的历练，听惯了乡村民间俗语，听熟了乡村老人讲的古老而神秘的故事，清晨，朦朦胧胧中听到了生产队长召唤下地的喊工声；中午，看到的是家家户户袅袅的炊烟升腾；黄昏，放学回家时看到的是收工回家劈柴挑水的男人，洗衣做饭的女人，还有哞哞大声叫着的暮归的老牛。我看到的是一幅幅美丽的乡村生活图。我在乡村耳闻目睹的还有那鸡鸣狗吠，牛羊奔腾，山间走马灯，老太太掐辫子，老爷们讲古典……至今使我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出身在山村里，山村的空气，山村的泉水，山村的鸟语，与我的血液已经融为一体。土里土气，土眉土眼，土声土语，土模土样，我的血液里流淌的是山村本色。 这时候，我看到了自己漂泊的灵魂，正在静谧的山村里，慢慢把渐渐平静的心境，变成岁月的宁静。不管时代如何发展，不管社会如何进步，山村本色永远是最能拴留人心的东西。

在乡村，才能发现万物最本真的状态。经历了城市的喧嚣，我愿回归乡村，守一方小院，静观草木枯荣，笑对四季流转，用敏感的触觉，去捕捉土壤根植的诗意，去感受自然原生的意趣。

　我很庆幸我是一个农村人。让我迫不得已学会了很多东西。其实我很喜欢农村，空气好，没事的时候种点蔬菜养点花。少了城市喧哗，回到宁静的乡村，傍晚坐在庭院看着落日余晖是多么惬意的事！

我已经演绎完了人生的一大半，现在只求默默无闻地生活。我想回到故土家乡，在童年时嬉戏玩耍的山坡上漫步，呼吸没有污染的新鲜空气，闻着草木和野花的清香；喝着清澈甘甜的山泉水；吃着没有农药、饲料残留的绿色蔬菜、鸡鸭鱼肉。

人来到这样的环境，自然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感。紧张，焦虑，不安，统统消失了，更多的是眼前的宁静，祥和……

　此时此刻，我忽然想起了古人所说的“浮云游子意，落日故园情”，其实说的就是乡村和家的情结，看来怀恋乡村情结自古有之，千百年来，人们都在建设和思念自己的故乡和家园，古代先贤圣哲为我们树立了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