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异样人生》

东无风

（此图片是近日在鲅鱼圈我老姑家里发现的，非常珍贵！几乎是能找到的我父亲唯一照片。红圈内的，是我的父亲，当年大概在58岁左右。其余是我的祖父、大伯父、大姑、老姑。此时，二伯父以及三伯父已经去逝。截止本文发表之时，照片中的亲人，只有我老姑依然健在）

　 忍辱负重，异样人生

——谨以此文，缅怀我那懦弱且屈辱一生的父亲！

摘自东无风自传体纪实文学

《伊春，那缤纷的往事》

章节

文/东无风



一个人懦弱，会给自己带来一生的不幸。尤其是，一个男人的懦弱，更是雪上加霜，会活得很狼狈，甚至是诚惶诚恐过一生。

我的父亲就是如此，因为懦弱，一生被欺凌；被羞辱；被压榨。如果每个人可以写一本书或拍一部连续剧的话，我父亲的书就是一部《悲惨世界》；如果是一部连续剧，一定是悲剧贯穿始终。

他年仅69岁就去逝了，死因是中风后瘫痪多年，最后失去吞咽能力，在挺了半个月后，“饿死”的。但做为家里了解详情的人都知道，归根结底他是被气死的！

我的父亲叫某（姓氏隐晦过去）选臣，曾祖父以及祖父，肯定不懂起名字会影响人生运势的道理，否则，不会起这个冷眼一看就不怎么地的破名子。仅看名子以及呼叫此名子，不用见人，就能感觉此人就是个农村出来且容易被欺负的人。那个“臣”字，更是永远臣服于他人之下的意思，也就是被管理；被欺负；被压榨的命。

父亲的一生，真的就是如此！

（在我老姑家里同时找到的照片，是我的母亲以及大伯母、二伯母、三伯母。圈中是我的母亲。本文发表之时，照片中，仅有后排中间的年近90的三伯母还健在）

　　我父亲几乎是历尽苦难；一生坎坷！甚至是从一出生，一首悲惨命运的交响曲，悲哀、凄惨的曲调就开始奏响！

他刚一出生不久，母亲也就是我的祖母就因病去逝。在还不懂事的时候，就成了没娘的孩子。都说没娘的孩子象根草，真就说得对。因为，当年父亲每当提起那时的遭遇，都是泪眼朦胧。

我的祖籍是河北承德市郊区农村一个叫“拐子沟”的地方。看看这怪里怪气的破名子，就知道是一个穷得耗子不拉屎的地方。没有查证祖辈们是怎么居住到那个地方的。传说中，我家高祖是清朝初年，在目前的内蒙古克什克腾旗（经棚镇）那里做总兵。那里现在还有一个喇嘛寺，那里供奉着我家高祖的铜像。

就是这个显赫家族如何会落魄定居到那个破地方，一直没有弄清楚。我父亲兄弟四个，姊妹两个，他是男孩子里排名第四，也是最小的男孩，所以都叫他“老四”或“老小”。其实，他下面还有个妹妹也就是我的老姑。但是，那个年代里，女孩子是不会被当成家庭主要成员的。所以在排行的时候，不记排行，包括我的大姑姑，至今都不知道她总排行是第几。

据父亲说，他其实是被他的大嫂也就是我的大伯母给带大的，长嫂如母真就很贴切。

祖父家里，当年还是很富裕的。但是后来，好像是祖父或者是伯父经常赌博，几乎输光了家产。家道就一天不如一天了（也因此后划定成份时，只被评为中农，而不是大地主的原因，也因此躲过一劫）。

在这种情况下，父亲就几乎成了野孩子。饥一顿饱一顿，尤其是在7岁时，因为左眼皮上长了一个小疙瘩。也不知道哪个愚昧无知的人说：用马尾勒住就能弄掉。结果就是照做后，小疙瘩去掉了，却生生地把眼皮弄得上翻，看起来极为难看。这个小事故，却无意中给父亲带来了终生的灾难（后面会详细介绍）。从此，父亲有了个外号：疤了眼！而且，这个外号被各种人叫了一辈子，包括我的母亲！也给父亲带来了一生的屈辱。

也许是习惯了被人欺负和凌辱，父亲逐渐就养成了逆来顺受的懦弱性格。

但是，父亲虽然懦弱，但智商很高。什么事物一学就会，尤其是学习上。尽管祖父家道逐渐落魄，可在那个偏僻的山沟里，依然是大家族，孩子们都能有上学的机会。所以，总是被欺负的父亲，还是能上学的。我听我祖父说过：“无论如何，必须让孩子们有文化，必须走出山沟”。最后的结果真就如了祖父的心愿，我祖父带着所有子女离开了那个拐子沟，分别定居在承德市和黑龙江省伊春市。

我父亲虽然有眼睛的残疾，形象丑陋，因为学习出类拔萃，到也学习顺利。

　　期间，他经常讲他学习时的一个高光故事。

某年，他在山上玩耍时，突然在石砬子里看到一条巨大的花蛇，吓得撒腿就跑，回到家就一病不起。这一病，只能休学一年。等再回到承德县学校上学时，正赶上期末了，即将考试放寒假。老师劝他降级。倔强的他坚决不同意，不仅如此，还参加了考试。考试成绩出来后，所有人都惊奇万分！我父亲竟然在停课一年后，奇迹般地在学年组考试成绩第一名！之后，更是一路过关斩将，获得当年（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中期）承德市“中小”同年组会考第一名！

原来我父亲虽然卧病在床，却凭着课本自学着，并没有耽误学习。巧合的是，我的三伯父某选英高出我父亲一个年级，也在那年考试学年组第一名，以及后来的承德市会考第一名。一个家庭两个孩子一起成为学校的翘楚，轰动了县城。他们哥俩也同时获得奖学金和当年学校重点奖励的对象。那年春节回家时，我父亲与三伯父，各拎着10斤学校奖励的猪肉回的家。这也是父亲一生最高光的事情之一。

因为学习好，有了奖学金，父亲顺利高中毕业，并考入了“鞍山钢铁学校”，一所包分配的大专。那个年代，这可是了不起的事情。但是，命运捉弄人。正赶上1959年“三年大饥荒”的第一年，因为饥饿，没有人考虑什么未来的事情，活命才是第一重要的。

没钱置办行李以及上学所需的物品；没有上学的路费；甚至，没有了家人。因为祖父等人，在此前，因为饥饿，都逃到吉林四平以及黑龙江一个叫伊春的地方去了。据父亲说，当时拿着高中毕业证和大学通知书，竟然不知道该去哪里？弄不好就是饿死荒野。

最后，父亲一狠心，偷偷爬铁路货车，历经九死一生地跑到了黑龙江省伊春市一个叫友好的地方（林业局，县团级单位），投奔早就去的大伯父等人。从此，在友好一呆就是五十年，直到69岁去逝。那年，父亲是19岁。

虽然那个时候，全国都在闹饥荒，但林区却是另一种景象。起码有吃的，因为大伯父以及三伯父等，都在那里立足站住了脚（这期间，祖父和老姑某桂凤在吉林的四平市），都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

父亲因为高中毕业（那个年代能正式高中毕业，是件非常罕见的事），且拿着大学通知书，尤其是他拿出自荐信时，他的一手好钢笔字震惊学校领导！虽然因为眼睛有疤痕而形象不太好，却被省去了所有繁文缛节，直接破格录取为中学老师。并专门负责当时友好第三中学毕业班的语文教学。后来，那些有教养的人，都是尊称呼父亲为张老师！而其它人，就称呼他为“某疤了眼”！（下面详细介绍）。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有善恶与好坏人之分。

父亲因为从小就受到各种欺凌，养成了逆来顺受的懦弱性格。而同事和社会上的人，抓住了这个弱点后，就充分发挥了人性恶的那部分，且淋漓尽致。

也不知道哪个全家最后被雷劈死的人，竟然给父亲编了一个儿歌：

某疤了眼，

下茶馆，

打了一个碗，

人家让他赔，

他不赔，

还疤了疤了眼！

友好那个地方，当时人口只有几万。父亲又是老师，所以，通过学生的口口传播，几天之内，就全区人人皆知了。无所事事的人，每天象今天唱流行歌曲般，唱着玩。小孩子更是追着父亲唱，那情形现在想起来，都令人毛骨悚然！更有那恶人，当着父亲的面唱，且当成一种乐趣看待。因为父亲的性格，他从不敢顶撞甚至是回骂。

这种情形从和母亲结婚，有了变化。

我的母亲（请看《英雄母亲传》，想了解的，可百度搜索）是安徽阜阳的。她也是在17岁那年因为全村人都饿死七八了，逃到伊春市友好区，投奔早就去的我大姨那里。1960年春季，两个人被介绍，照了一张结婚照片，就草草地结婚了。因为婚礼没办，没有得到婆家的任何资助，也成为母亲未来没完没了地和父亲以及祖父吵架的理由。

母亲很漂亮，但因为没有文化，加上出生在一个落魄的大地主家庭，所以性格怪异。不怕天不怕地，随时敢和任何人拼命。这是后话，在另一篇《英雄母亲传》里有详细介绍。

因为父亲被叫外号，母亲和无数的人吵架、打架。因此，她被人称为“某疯子”！但是，她骂人、打人却没有能有效地阻止父亲外号的流行。反之，却更使那些无良之辈感到乐趣无穷，叫的更欢实了。

两年以后，随着笔者以及一年后的弟弟出生，随着我们哥俩的长大，渐渐地出现了变化。

开始， 我俩还小，不懂事。那些居心险恶的大孩子们教我俩学习这首儿歌，我俩就也跟着唱。后来母亲听到以后，追着我和弟弟好顿打。当然，从那时开始，也就知道了这首儿歌不是好儿歌。但对于别人对着父亲唱，以及对着我们哥俩唱，也是无可奈何，只能一听到就逃跑。这也助长了那些王八蛋的嚣张气焰，把其当成了乐趣。

等我哥俩上小学后，逐渐地长大后，就开始代替母亲，通过各种方式进行反击。

打过多少架，对骂过多少次，已经不记得了，反正，每天不是打架就是在打架的准备之中。无数的小痞子被我和弟弟给制服，尤其弟弟，用刀子捅过的人，估计有一个排（30人以上）以上。反正那个年代法律不健全，只要不死人，也就没有人管。大不了，买几瓶罐头去道个歉，就没事了。现在回想起来，也是很后怕的，一是把别人捅死了；二是被别人给捅死了。侥幸地是，我与弟弟虽然打架无数次，动刀子很多次，竟然平平安安，没有受到任何身体伤害。也许，是老天在保佑着！

以后，敢当面叫父亲外号的人也就逐年减少，最后，在我十四五岁时，就很少能当面听到了。

虽然父亲在母亲和我哥俩的呵护下，不再有人敢于当面称呼外号了，但性格暴戾的母亲，却把这个外号当成了口头禅。因为，她俩在后来，就开始天天掐架，整天家里都是鸡飞狗跳，这是后话。

父亲在单位里，往往是干最多的活，却获得的最少，从没有获得过任何奖励。那个年代，有什么运动，父亲都是最先被琢磨和打击的对象。被冤枉、被欺诈、被批斗更是家常便饭。如此，不仅没有获得一些人的同情，却被那些无良之辈当成习惯和理所当然。为此，母亲几次打到学校，和校长对骂；和欺负父亲的老师们打。

父亲从来也不知道反抗，而是低眉顺眼、唯唯诺诺。

　　这种性格，无意中却救了他一次命！可能是老天也看不下去的缘故吧。

1969年7月16日，是某人畅游长江纪念日。林业局组织了大规模的纪念活动。所谓纪念活动，就是组织各单位人员，用渡船过一次河，闹腾一下而已。在我父亲的班级四十几人上船后，船已经爆满超载。因为父亲懦弱，抢不过其它老师和学生，只能眼睁睁地等着下次过河。结果就是这艘船行至汤旺河河中心时倾翻。大部分人都不会游泳，即使会游泳的，因为学生们一个拽着一个，也都淹死了。3名老师和34名学生一起淹死。这就是当年轰动伊春的“7.16翻船事件”！从此，再举行纪念活动，就安排在水比较浅的另条河——双子河了。

如果父亲当时硬气点，作为班主任，也不至于上不去船。这也许是巧合；也许是苍天的惠顾可怜的父亲吧。

　　这件事情发生的第二年，父亲就被调入区“外调办”。因为父亲的钢笔字写的漂亮是公认的，同时，父亲是教毕业班语文的，组织材料也是一流。所以，经常需要做笔录以及证明材料的外调办，父亲也就是不二人选。这段时间，是父亲最惬意的时光。从此，父亲就离开了教育界。

外调办是文革时期特有的临时机构，就是负责调查所有被怀疑历史不清楚的人的过往历史。

一是待遇变好，当时有很多额外的待遇，譬如每月六十斤的全国粮票。还有其它报销补助等。

二是可以经常到全国各地调查出差。那个年代，不是谁都可以或有经历能力全国各处跑的。甚至，还去过朝鲜（调查抗美援朝人员）。那个年代，物质紧俏。而父亲能在北京等地买到各种奇缺的物资。每次父亲出差前，都会有很多人来我家，托父亲给捎带各种物品。回来时，都是整麻袋往回带。记得一年的夏天里，父亲从南方硬是背回一百多斤猪肉。到家时，肉都生蛆了！母亲是边骂边用筷子往外挑那扭动的白色蛆虫。那场景，历历在目。

有一次，前院一个杨姓女邻居托父亲给买一床被面。当我父亲大老远给她买回来后，不仅没有感谢。在之后，竟然说被面少了几寸，是我母亲给撕掉后，给女儿做头凌子了（头绳）。气得母亲到她家大骂一场，从此再也不给任何人带货了。

我父亲虽然懦弱，但智商不低，他心理比谁都清楚。他也很善良。

在他在外调时，他经常私下说：谁谁谁是有问题的，但他没有如实记录下来。使得那些人没有在那个特殊时期里，遭受打击。要知道，很多人就是因为各种运动，死伤或自杀的。他默默地保护了很多人，包括很多欺负过他的人；叫过他外号的人。我们后院一个曲姓人家的男主人，就是成份划分有出入，他隐瞒了原祖籍家庭富裕的真实情况，而是向组织撒谎说是贫苦农民。这家人因为为人高冷，从不与我家人说话，当然包括我父亲。他永远也不知道，因为我的父亲，他全家才能平安渡过那个可怕的岁月。类似现象当然还有很多。

　　之后，我父亲调入林业局一个叫朝阳的青年点。那个青年点，有一千多上山下乡（我们那里叫上山）的当地青年。我父亲是管理员，相当于管理干部，是党组成员。

那个青年点是被一个叫某喜照的河南人把持着，他是党委书记。不善于交往以及略显木纳的父亲，因为入党等事情，逐渐发生了矛盾。尤其是母亲骂了几次某喜照，一个大的阴谋在设计。

在一次查账时，在没有任何证据下，以缺失一千元钱为理由，将父亲处理。由干部编制，降为工人编制。父亲从那时开始，就沉默寡言了。四十几岁，就头发开始变白。

被分配到“城建科”后，父亲曾经的学生当一把手。就说：张老师，你干不了体力活，你就当材料保管员吧。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父亲因此没有干过体力活。不然，一定会垮下来。

　　到了1978年，在母亲拼命喊冤与争取下，父亲被彻底平反了，恢复了干部编制和职务，还找回了被扣掉的数千元工资以及近万元的赔偿款。当时轰动全局！那时的一万元可不是小数目。11叠崭新的，带着纸币特有清香味的10元钞票放在那里，连区里的会记都傻眼。这也是算是这么多年来，父亲受尽屈辱的报答吧！

平反的当日，母亲带着一大帮亲属和朋友，买了一推车的鞭炮，浩浩荡荡地去了朝阳林场（青年点）。当场在院子里宣读了《平反决定》；然后就是鞭炮齐鸣。那阵势，画面感极强。估计当年陷害我父亲的人都得气死！母亲用她自己的方式，为父亲出了一口恶气。

（1995年5月份，本文作者与承德的二伯母以及大姑，在鲅鱼圈合影）

　　在社会上，父亲被欺负的现象几乎没有了。因为，后来我和弟弟以及妹妹们，都发展的很好。看子敬父呗！我家也用那一万元，开设了林业局第一个私人商店。那个商店给家里带来了可观收入。但是，好景不长，另个人的变化，父亲的噩梦又开始了。

这个人就是母亲！

因为篇幅，在此不能详细介绍她的“英雄事迹”，反正，从我家条件逐渐变好后，扬眉吐气的母亲却性情大变。不仅对外更加豪横，对父亲更是非打即骂。父亲无能为力进行反击，只能忍受着。几次离婚和复婚后，到她俩死，竟然没有结婚证。

别人从不敢再当面骂父亲疤了眼，而母亲却天天骂着。

忍辱负重的父亲，仅仅在其退休后的第二年就中风了。可以想象，母亲是不会很仔细地照顾他的。期间，我们兄弟曾将母亲送进黑龙江北安精神病院，想不到的是，第一个提出要把母亲领回来的是父亲。即使临死时，再不能说话的时候，依然比划着，让我们照顾好母亲。

这其中原因，就是神仙也弄不明白。一个虐待狂，一个被虐待狂。老天就是这么安排的。之前曾问过父亲：为什么不早点和母亲离婚？他回答：她毕竟给我生了四个子女！这就是他被母亲欺凌一辈子，而不还击的理由！谁能明白？

　　父亲于2004年去逝，年仅69岁！要知道，父亲家族里，都是长寿之人。他这个年龄去逝，实在有点不正常。

我的父亲虽然极为普通，但是，他的经历却丰富，尽管不多彩；虽然苦难贯穿始终，但也有幸福时光。尤其他的很多特殊的阅历，完全可以写一部电视剧本。遗憾的是，那段特殊的历史，无法详细展示，也就缺乏连贯性。也就暂时放弃为父亲写剧本的心愿。

一个懦弱但善良的人，受欺凌一辈子；被冤枉无数次；忍辱负重一生，这就是我的父亲。

他是一位普通的父亲，一个普通不能再普通的男人，他的一生经历，几乎没有高光亮点；更没有先进事迹。但他却在人生的苦难之中，艰难却也顽强地走完了自己的生命之路！尤其是，他辛勤以及忍辱负重地养育了他的四个子女；坚强地在逆境中活到69岁，如此这些，就是他的最伟大之处！

二零二一年十一月七日晚，写于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