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作者:张文彪</p> <p class="ql-block"> 美国作家海明威有一句值得让人深思和享用的名言:三年学说话,一生学闭嘴。而我这人是个话匣子,平日里有用没用的烂话乱淌,大半辈子却没有学会普通话,一旦出远门儿就关上了那两扇子。</p><p class="ql-block"> 年轻的时候,我也心潮澎湃过,曾一段时间跟上广播自学过英语。当时,有一同事挖苦我“人话说不好,还学鸟语?”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一笑而过,不置可否,奈他几何?那人的嘲讽并没有影响我日后学习英语的信心和热情。一转身,早已白了头,回首往事,蓦然想起那人的风凉话,想来我这半生还真被他的烂嘴言中了,讲普通话好像嘴里噙了个核桃,英语也学了个麻糊儿。</p> <p class="ql-block"> 外地上学的那会子,讲普通话的人还不是太多,校园里叽里呱啦的,同学们之间交流困难,大多以口音群分,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圈子。偶有脚蹬高跟鞋、腿穿喇叭裤、头顶黄军帽的男女挽着手经过,当是校园里的风景了。我这穷山沟里的人并不羡慕他们来自大城市的背景,也不稀罕他们时髦的穿衣打扮,倒是热眼人家说话如广播员一样的悦耳动听,经常不近不远地尾随其后,要学怎么迈力也学不来,只饱一下耳福而已。天南地北的同学们各说各话,谁也不嫌弃谁的话有多难听,而满大街的当地人操着厚重的方言,五十步笑百步,竟然让我们一出校门处处碰壁,经常是洋相百出。就那样的语言环境,不得已呀!要么叫上老乡相陪,要么不说话,非要我讲话的场合,脑子里总要转上几个圈圈或打一下腹稿,本来胸有成竹的几句话,不知怎的一旦脱口而出就跑调儿、走样了。独自出门的机会,感觉是将要出台或出镜去,老是背着人提前预演上好几遍,保险起见兜儿里不忘装上纸笔和写好的”假带”。记得有一次,我要去一趟校医室,没人相跟,在宿舍里照样是美美地折腾了一番,进医务室门的时候怀里本就揣着狼儿子,忐忑难安,当医生问及姓名,不由我紧张起来,控制不了自己,还成了结巴,三个字的大名费了好大的劲儿,一出口自己都觉得土里掉渣儿,校医哪能听得清?他气呼呼地要求再说一遍,我张大嘴巴,啊!啊!啊!如鹦鹉学舌一般,生怕人家听不清,一个字一个字往瓷实里说。那人看样子是吃惊,“瓶底”背后的眸子瞪得老大了,无奈之下我又是老办法,掏出纸和笔,医生随口念出我的大名,嘴里还蹦出一句“是哪儿的话呀!这么难听,连自己姓什名谁都讲不对。”接下来,我们的交流可有意思了,我像极了哑巴,可不是故意装聋卖哑,医生吃力地问,我使劲儿比划,比划不来提笔写,就是没有勇气张口说话。几个回合,大夫也闭上了嘴,同我在一个频道上比划了起来,我们两个好像“小丑”在以哑语玩杂耍。谢天谢地!折腾了好大一阵子,感觉身临强烈对抗的比赛场地,当我手提上药袋子,才觉知额头上直冒生汗,那幅挂在校医脑袋上的眼镜,如风铃摆来晃去,那人如释重负,出了一口长气,嘟嘟囔囔“听不懂,真费劲”!</p> <p class="ql-block"> 寒假到了,自我感觉乡音未改,想不到我把学校里的卷舌话还带到了村子里。很少出过远门的父老乡亲,见到我像遇上了老外,大惊小怪。每当我从人堆里走开,他们就在背后戳着我的脊梁骨“看这二杆子,亏了先人,料得匹不住鞍子,出门才几天呢,就不安分起来,洋不洋土不土,看把你的舌根子咬断哩…”人们议论上我,是飞不起、落不下的二怂,是麻糜不分、麦韭不分的人,我听得清清楚楚,有人还起哄取笑,拉着娘娘腔“老头儿,地里红秆秆绿叶叶的,那是什么玩艺儿呀?”出门在外,语言上处处碰鼻子,本想好好学说普通话,不曾想却被村庄里的冷言恶语,泼了一盆刺骨的冰水,初入社会的人,哪能经得起众乡亲的唾沫湦子?从此,老老实实说咱的土话,收起了学说普通话的野心。</p><p class="ql-block"> 因为语言交流上的障碍,走出学校后,我狠下心放弃了去外地闯荡的机会,回到本县兜兜转转了四十年。一个小县虽然语言上相通,也有南腔北调之分,我家乡的话相较中听一点,算是这小地方的“普通话”,我还以此沾沾自喜,老是装模作样,学着南辕北撤的腔调儿取笑他人,并以自己的土话为美,还把方圆一带已经淹没于时光里老掉牙的话,搜寻着捡拾起来,塞进我的嘴里,一经咀嚼、润色和调味儿,土得劲道,字正腔圆,无人能比,我口中的一些不上台面的烂话在圈子里还成了人们的笑料和口头禅。</p> <p class="ql-block"> 工作期间,曾经有多次去外省市参观、培训、出差的机会,别人争破头抢着去,而我是有人相伴才答应,光杆司令的话,头摇得像拨浪鼓儿似的,出一趟远门如晕车的人活受罪,能推就推,几次耽搁了去北京、上海、昆明等大地方的美差事。不过,耍奸就那么几回,溜滑不了一辈子,各种借口和理由可以推脱了公差,到后来却推不过儿女的事。一双儿女安家于外地,往年不常出门的我,儿子家一趟,女儿家一回。坐火车或天上飞,好在普通话普及的今天,别人说话我听得懂,而我是一言不发,或面带笑容,或故作镇静,怎么做作就是张不开嘴,周围的旅客尊重我这个“智障”人士,没人搭理。</p><p class="ql-block"> 我有个毛病,一挪窝睡不好、吃不香,吃面食活到老的我,常去女儿家小区对面的餐馆,人家的“锅盖面”里埋着肉,老板问我要什么?掏出手机输上几个字。日久成常客,一进门就来个手势,圆圈是丸子,指着肋部意为排骨。三年多时间跟店家没有说过话,她以为我是聋哑人,同我交流还以手势。有一天,一碗面刚好上桌,我接了个电话,把那老板吓了一跳,她的双耳像听到响声的兔子,立马竖起来,一动不动听我讲话。挂了电话,她试探着问“你是西安人?”还真是奇怪了,电话上讲话好好的,和老板娘聊起天儿来就口吃,舌头搅和不过来,我吃力地反问“你怎么…听出我是…西安人呢?”她说“看惯了红剧、常听陕北民歌。”她又补上一句“你说方言,我听得懂。”其实,我家距离西安老远,或许在江南人的耳中,大西北的花儿和民歌是一个调调,把我这陇上人也当老陕了。店主说的也是,火火的小品和二人转使全国人民听懂了东北话,一个“王保长”普及了四川话,熊大熊二让孩子们从小耳熟了山东话。</p> <p class="ql-block"> 我这人不算太笨,凡事只要用心学,多有不精,少有不会。我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这么多年咋就学不会普通话呢?不料,这两年揽下了陪孙子做作业的活儿,恍然明白了我讲普通话咬舌根子的问题所在,大概率是当年的“民办”老师没教会我“a,o,e…”的缘故了,正如俗语所言“师傅不高,弟子软腰”。拿捏不来“四声”,就没有了抑扬顿挫,讲普通话不得要领,如饭菜中少了盐。古人云“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只是几个月的功夫,与其说是我辅导孙子做作业,不如说是让孙子治好了我的“大舌头”。于我,说上流利的普通话太不容易了。</p><p class="ql-block"> 当今社会多元化,讲普通话固然方便,像我等死活不会普通话的人,还是一吐为快舒服些。半老的人了,不跟自己过不去,活个随意随便,我是骨子里排斥普通话,也就不难为自己了,说上咱祖辈流传下来的老话,好处还是多多:最起码说话不绕口,自然本分;在网络平台上讲咱家乡的土话,勾惹起人们的乡愁情绪,最能拉人气,蹭蹭涨粉;出门讲方言,方便了漂泊他乡的游子,闻声好攀老乡好入伙儿,有乡音相伴,走遍天下不孤独……</p> <p class="ql-block"> 物以稀为贵,人以奇为尊。说不定有朝一日,我们的土话和方言被地方政府确定为“非遗”,予以保护和传承。三四十年后,我们这一茬还在尘世上的“宝贝”,当是活“古董”了,不管身在何处,操着原汁原味儿的土话,在闲暇的时光里,把家乡话再追寻、深挖、整理、加工一番,留得些许创意文字和音视频给后人,再冠以土“砖家”的名号,那可是在为寻根问祖和传承民俗文化做贡献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