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大年三十的味

潇湘一剑

家乡的大年三十，如同窖藏了数十年的陈酿，浸润在儿时的记忆里。
大年三十这天早上，勤劳的娘早早地起床准备一家人的早餐。
早餐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米豆腐。
二十五，打豆腐。
家乡有过了腊八就是年的说法。
作者与娘，摄于东风镇照相馆 过了二十四小年，大人们就开始忙碌过大年的物质准备。二十五这天，各家各户忙着打豆腐，当然，也包括做米豆腐。米豆腐做好了，泡在一口大水缸中储存。我家的水缸很大，足足要五六桶水才能装满。换水，娘不允许他人插手，惟有其不耐其烦地独自重复着每一个步骤。
燥萝卜炒肉末，加上切碎的蒜叶、辣椒粉、五香粉、豆油，一锅五颜六色烩成的料汤，就是荡气回肠的绝美。喝一碗，额头上渗出微许汗珠，一扫起床后的慵懒，多了些激情与活力。
吃过米豆腐，娘从厢房里拿出一挂红黄绿相间的鞭炮给我，拿起鞭炮，便忙不迭地去找秋生、秋京、四成玩。

四成智障有问题，满街坊的人都喊他四成哑巴子，我从来没有喊过，因了他和我在一起时总是裂开宽大的歪嘴，永远是笑呵呵的模样。

故乡老了，宛如蹒跚的老者 秋生家是两间黑咕隆咚的水砖房，他家后面有一条水渠和池塘。

大半个上午，我们坐在秋生家的门槛上下三三棋。秋京很精灵，总是催促我把鞭炮拿出来燃放。这时，耳边又传来稀稀拉拉的鞭炮声，经不住诱惑，我就给秋京、秋生每人发了两个鞭炮，给了四成三个。然后，走到水渠上，把点燃的鞭炮往水里丢，看鞭炮在水里炸出水泡的大小。
估摸到了饷午，我们就各自回家。

四成家穷，我又拿出几个鞭炮给四成。回到家中，娘问我还有多少鞭炮，我没有撒谎，如实相告，娘也就没有说什么。

娘在漓江上 在缺乏钟表的年代，家乡的父老乡亲都是看天推时的，不论四季晴雨的变换，与钟表的误差绝不超过五分钟。多年后，回忆家乡的一些往事，我就惊叹父老乡亲对时间误差的推断是如此的精准！

家乡的年饭都是在下午二点开始，菜肴无非是黄雀肉、黄花菜、猪肝、蛋丝烩成的大杂烩，乓（谐音）肉、墨鱼炖猪脚、素炒干笋、油豆腐煮白菜、看盘鱼等。看盘鱼是两条红鲤鱼炸酥而成，上面点缀姜丝、红绿椒丝，周边绕以芹菜叶，放在红托盘里，煞是好看。鱼是不能吃的，要放到正月十五元宵节才能吃，这是老祖上传下来的规矩，谓之年年有（鱼）余。

过年不能不吃鱼，母亲就会把干塘分得的鱼油炸成块储存起来，吃的时候，将骨头汤烧开，放以姜丝、盐，根据人的多少，下入鱼块，待到汤汁呈乳白色时，放入黄雀肉、黄花菜、蛋丝，撒上胡椒粉、葱末装碗上桌，这道菜叫做汆鱼，也叫剁鱼

告唻叽，本名毛先宴 吃年饭，照例要上酒。

酒是娘用糯米酿制的胡子酒，早舀好在锡壶里，放几粒红枣、桂圆、枸杞同温，斟入小饭碗中，氤氲中弥漫着酒的芬芳，一年一度的年便正式开始。
年饭未毕，有人来拜早年，无非是哥哥的几个好友。街上的毛铁成、告唻叽，下湾的宝牯子，贺家屋里碾米的贺一成，他们几个都是哥哥的铁杆兄弟。

见到几个兄弟来了，哥哥一边喊嫂子重新整理菜肴，一边站在阶梯边大声喊距离数间房屋的老庚王承前过来喝酒。

这几个人都是喝酒的硬角色，喝酒豪气冲天，过得硬、霸得蛮、耐得烦。也许因为过年的缘故，或许是一年到头聚聚的意思，他们喝了酒后就嗨狗油。这个时候，贺一成见到我，往往要给我二分钱，算是提前给压岁钱。

我们的一家（部分） 家里有客人，娘拿出一捆雷管炮。雷管炮有拇指粗，引信有长有短，娘让我挑了几个，打发我出去玩。雷管炮是娘特意买的，预备给她娘家来拜年的侄儿耍的。
拿了雷管炮，我跑到四成屋里喊他一起放雷管炮。
没有想到，许多年前偶尔拍的这条路，竟然成为送别娘远行的遥远 四成的父亲毛先东跟随傅作义起义后，参加了抗美援朝，回来后，一直在乡务农。有一次，我看见他在偷偷摸摸擦拭一把短剑，见我进来了，他笑着把食指在刀刃上试试锋口，然后，拿过一把旱烟切了起来。

离开家乡后数年的一个暑假，我又到他家玩，又看见他在擦拭短剑，趁他不注意，我拿起短剑，发现上面有“蒋中正赠”四字。至于毛先东怎么获得这柄短剑的，是一个无法解开的迷，反正，他是家乡唯一到过皇城，又出国参战的人。
四成胆子很大，敢把雷管炮拿在手上放，这是我和他玩的原因，关键的一点，他晓得我爱吃红薯，总是从地窖里偷些红薯给我，让我把他看成是莫逆之交。
满街的孩童们麻利地吃了年饭，迫不及待的找相互的伙伴放鞭炮。放鞭炮是那个年代唯一的节日记忆，大街小巷的鞭炮声，将年味推向高潮。

大约四点多钟，娘烧好洗澡水，顺着娘的声音回到家，洗了澡，换上崭新的衣服，乖巧地坐在火炉前不再外出，生怕新衣服被鞭炮炸坏。

娘在阳朔 简单地吃了晚饭，就是娘最忙碌的时候。

娘打扫完卫生，把炉门打开，将洗刷干净的铁锅放在炉火上，待铁锅烧红，娘往锅里倒茶油，炸红薯片、米片子等，随之炒瓜子、花生，满屋就愈发显得温馨、祥和。

哥哥烧一壶土茶慢悠悠地喝着，他说，谁能坚持到鸡叫头遍，我就给谁发多些压岁钱。

话还没有落音，告唻叽披一身漆黑走了进来，哥哥马上让座、斟茶。告唻叽三十多岁还是单身公，守着曾是小地主、现在破落的父亲过日子。他喜欢说鬼怪故事，我是非常喜欢听的，后来，我能够编故事，也许与他有关。

哥哥在娘的怀里走丢了很多年，二年前的七月半中午，娘决定去寻找他 守岁的时间是漫长的。

对于不习惯熬夜的我来说，无异于比上刑场还痛苦。但是，为了压岁钱，只能强撑着眼皮，不让它软榻下来，否则，白坐了半夜，恨不得找一根火柴棍将眼皮子撑起来。
好捱歹捱到鸡叫头遍，娘便发压岁钱，哥哥也不食言，给了我几个五分的毫子。告唻叽左摸右摸，从衣袋里搜出两枚一分的毫子。

压岁钱发了，哥哥就一把拖起我到门外燃放鞭炮，娘则在门边燃起一小堆纸钱，嘴里念念有词地祈祷着列祖列宗保佑之类的言词。

1977年春节，我们一家人在零陵地委大院 尽管想睡，但满街上燃放的鞭炮震耳欲聋，烟雾弥漫，早把浓浓的瞌睡驱赶走了。

这时，一些兴趣盎然的小孩们打起红灯笼，舞着草龙，戴上面具，在浓烟里向透着灯光的人家拜早年，在满嘴恭维的吉祥话中，获得了些些压岁钱和糖果，又不知疲倦地走进夜色，用吉祥的光亮，迎接大年初一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