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重返嘉年华，浴厅里邂逅搓背师

李福堂

． 提要：寒冬季节的一天，一个人来到村里已不住人的老宅里，翻出一张八年前的卡，揣在兜里悄悄走了。而当他拿卡到城里一浴室使用时，不料引起了一个陌生人的关注。一段对话后，这人竟掏出了身上仅有的现金交给了陌生人。事情的真相，让一群从四面围上来的赤身裸背的年轻人感叹不己……。这不是侦探小说里描写的场景，而是发生在身边的一个真实故事。 （一） 隆冬季节的河津汾河滩，寒风凛冽，树木萧瑟，满目苍凉。因秋季那场四十年未遇的汾河特大洪水而推迟播种的地里，稀疏的麦苗蒙着一层薄薄的霜，可以看到下面硬冻而干裂的土块。滩地南头的土堰内侧，那些被风吹到一起而散堆成条状的枯枝落叶，不知什么时候从树上掉下来的，现又随着寒风飞舞，四处飘落，在田野哗哗作响，大地上平添了一分严冬的荒凉。 寒风中，我裹紧了身上的大衣，沿着汾河滩边的一条大道，艰难地向前走着。刺骨的西北风不停地扑打在我的脸上，没有留下醒目的伤痕，却带来了冰冷的疼痛。这条路，我走过了好多次了，但今天走到这里，心情比任何时候都沉重。因为这是我当年搀扶着九十多岁的老父亲经常走的路。 肆虐的西北风卷起路上的尘沙，向远方刮去。这条路是城乡结合部一条干道，南侧就是汾河滩。眼前不远处，矗立着一座高楼，楼顶上嘉年华几个红色广告大字映入我的眼帘。这就是我要去的目的地——嘉年华温泉酒店。我为什么要冒着寒风徒步前往嘉年华？这还得从上午发生在村里的一件事说起。 （二） 上午，我怀着沉闷的心情，一个人回到了农村老家。再过几天，就是老父亲逝世三周年的忌日，我想回到老家，在老人生活几十年的老院里，回忆当年与老人在一起的美好时光，缅怀老人一生的恩德。走进老宅，望着空荡荡的院子里落下的厚厚尘土和杂草枝叶，我潸然泪下。刘禹锡诗里“何处秋风至，萧萧送雁群。朝来入庭树，孤客最先闻”的场景正应了我此时的心境。我打开快要生锈的门锁，走进里屋，习惯性地坐在在炕沿上，看到眼前这些老人常用的家俱实物，触景生情，老父亲在世时的家庭生活场景，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只是：“人间物还在，世上应无声”。 摆放在炕头边的写字桌，是老人当年吃饭、看书、写字的主要地方，桌子下面的抽屉和小柜，经常存放着书本、纸墨、相册等用品。我随手拉开了桌子上的第一个抽屉柜，看见里面依然放着老人当年存放的笔记本、文具、一叠条据发票和几串钥匙。这些物品在老人去世后，我们几年都没有忍心动过一次。我随手拿起一个笔记本翻了翻，突然从中掉下来一张卡，我拿起来细心一看，原来这是前多年我给老父亲办的一张洗浴卡。望着这张卡，我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八年前。 　　大约在2014年初春，我从市区回到农村老家探望时年95岁的老父亲。见面之后，老人说他最近身上有些发痒，我说可能是时间长了没洗澡吧，今天就给您洗个澡吧。但是，初春时节的家里还太冷，也没大浴盆和热水。早先听说过市区有一些农家办的小浴室，但池子小、浴客多。现在老人年迈体弱，如到那儿去洗，恐有被人碰撞或滑倒之忧，不可冒这个风险。于是，我便打电话向朋友咨询。在朋友推荐下，我便把老人带到了位于河津市南郊的嘉年华温泉酒店。 刚进到酒店大堂，看到那装饰豪华的大厅，老父亲扭头要走，死活不进去了。他说，咱们在家烧盆热水用毛巾擦擦就行了，在这里要多花多少钱，不进去了，咱回家洗吧。说着就要走。我与妻子再三解释，他还是不进去，最后我连哄带骗，他总算踏进了我们所说的现在搞活动洗1次只收15元的温泉大浴室。 　　大约一个多小时后，老人满脸红光、神清气爽地走出了浴室。他对这里的浴室温度、搓背力度、服务态度非常满意，赞不绝口，边走边对我说，这里干净卫生，比在咱家里洗强多了，价格又便宜，以后咱就在这里洗吧。 于是，我立马就到吧台给老人办了一张这张洗浴卡。 　　2014年3月首次使用洗浴卡的消费小票 在此后的三年多时间里，每隔半月二十天，我就带着老父亲到这里来洗浴，让他体验着温泉沐浴、涂盐搓背、刮胡理发、按摩推拿等项服务。老父亲在这里享受到了他晚年生活的极大乐趣。记得在第一次泡澡时，有位服务生无意中说道，他们温泉洗浴从来没有七八十岁的老年人来洗，你的老人九十多岁了，我们都担心洗浴中出现意外，会牵连到他们。我说：请你们放心，我可以给你们写保证书，老人已经九十多岁了，在这里洗浴，如果出现跌伤和突发疾病等任何问题，我们家属承担全部责任，与温泉酒店洗浴部无任何关系。 　　2014年冬季使用洗浴卡的消费小票 几年来，洗浴中心的员工们，每次见我们父子俩进来，都热情接待，不时提醒我们注意脚下安全，并搀扶我们进入到水温适宜的浴池里，给了我们全程无微不至的关照和服务，让我们父子俩非常感动。 春去秋来，花开花谢。时光进入到了2018年，在那年九九重阳节过后的第5天，我搀扶着老父亲又来到嘉年华去洗浴。谁能想到，这回成了老人在这里洗浴的最后一次。三个月后的2019.1.19日，老父亲走到了他生命的尽头，在家中溘然长逝，享年100岁。 2018年10月老人最后一次洗浴照片（时年99岁） 从老父亲去世的那天起，我再也没有进过嘉年华温泉酒店。因为我深知，过去的四年里，我总是陪老父亲去的，温泉酒店里的各种服务设施我都比较熟悉的。现在老父亲不在了，我孤独一人再进去，睹物思亲，这里便会是我的伤感之地。就这样，原来老父亲使用过的这张洗浴卡，四年来就放在这个抽屜里没有动过，我们也淡忘了。 看到这张洗浴卡，我感慨万千。这张卡虽然记录的是老人洗浴次数，但承载的却是我们儿女对老人孝敬的情怀。我应该把它与老人的其他精神文化遗物一起，作为我们家家风传承的珍贵历史资料保存下来，留给我们的子孙后代。 想到这里，我就决定马上到嘉年华温泉酒店去一次，把这张洗浴卡的消费记录完整地打印出来，与卡一起珍藏。 但我已考虑到，这张卡己办下8年了，其中这后4年一直未用，联想起这些年不少预付卡商户“跑路”或商户经营者更换，后任不认前任卡的事件频发，因此我估计此卡十有八九会因到期而早已作废了。不过，我不是要求退卡内余额和退卡，而是只要把这张卡的消费记录打印出来，让我能保存下来就行。不管怎样，先试试看吧。于是，我从村里赶到河津市郊，前往三年前常去的嘉年华温泉酒店。 （三） 汾河湾吹来的西北风，丝毫没有减弱，路上的行人越来越稀少。我顶着寒风，走近了嘉年华温泉酒店。一进大厅，一股暖风扑面而来。 　　带着外面的寒气，我忐忑不安的走到前台。把卡递上说明了来意后，服务生非常热情地接待了我。她把卡前后看了看，又插入电脑里描了一眼，然后对我说：“您办的卡是当年嘉年华国际会馆给办的，已经七八年了，我们这里现在己经改为嘉年华温泉酒店了……”。啊，我所担心的问题还是出现了，新主不会认旧卡的。“不过，请您放心，只要是嘉年华的卡，任何时候都可以用。因为我们的卡从不设消费时间界限，什么时候拿来都能用”。服务生这句话让我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服务生又在电脑上查询了一下，对我说：这张卡还有三次洗浴次数，现在就可以接着用。八年前办的卡，还“休眠”了四年，到现在还能接着用，嘉年华的这种以人为本的经营管理理念和方法，顿时让我泪奔。片刻，我改变了主意，暂不打印以前的消费记录了，先完成老父亲生前未完成的消费，再留卡珍藏，两代人接力把这一件事做完。 　　于是，我随着服务生的导引，进到了温泉大浴厅。 三年没来，浴厅各种洗浴区域功能格局没有多大改变，但装饰和设施比三年前更简洁大气。环视眼前这里的这一切，三年前我与老父亲在这里泡澡戏水、蒸浴搓背的场景历历在目，而现在，“形影忽不见，翩翩伤我心”。 浴池里清澈见底的水面上飘荡的热气，让浴厅温暖如春，但让我感受到的却是宋代柳永诗下的“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我心情压抑，无心在温泉浴池里多冲泡，便匆匆来到了搓背区。接待我的搓背师，是一位年轻的小伙子，个子不高，精神饱满，非常热情。他动作麻利地给我铺好浴单，往单子上泼了一盆热水后，搀扶我躺到搓床上。 我躺好后，他就开始搓背了。“你的老父亲己去世几年了吧？” 他第一句话就这样问我。“你怎么认识我？又怎么知道我的老父亲己经去世几年了？” 我惊讶之余，反问道。“你以前经常带着你那九十多岁的老爸来我们这里洗浴，所以我就认得你。这两三年你们没来，我估计到他老人家已经不在了。对吧”？我说：“是的，老人己经去世整三年了。你怎么还记得我？”“前几年很少有人带高龄老人来洗浴，只有你一个，所以我们对你印象特别深。”他答道。“那你给我老父亲搓过背？”“肯定搓过。只不过我们搓背师是轮流上岗的，不是你们每次来都是我搓的，但每次轮到我给老人搓的时候，我都是特别特别用心的。“为什么”？“因为你的孝心感动了我！”“怎么会感动你呢？我只不过是带着老人洗个澡而已”。听到这里，我一骨碌坐起来，问道。 他轻轻地将我按倒躺下，接着说：“这怎么能不让人感动呢？一般人宁愿把钱扔在抽烟喝酒和麻将场上，一年到头也不给老人洗个热水澡，而你这么多年能坚持十天半月带着老人来我们这里洗浴，是一般人很难做得到的，你的孝心真的让我感动不已”。“这也不能说使人感动呀？那是我做儿子应尽的责任啊？”我说。“但如今有多少人能做到这一点啊？”他反问我。说完，他端起一盆温水慢慢地在我身上冲了一遍，然后轻轻地扶我翻过身。“我虽然不知道你的大名，但时常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别人转发你写的在家精心服侍老父亲的照片和文章，马上就认出了你。特别是你写的那篇《我与老爸在冬夜》的文章，我看了好几遍，非常感人，并转发给很多群。你真是我学习的榜样”。他严肃而深情地对我说。“你过奖了！你我只是单相识，你几年来接待了那么多浴客，但还能记得我，默默关注着我，真让我感动，谢谢你”。我抽出右手拍了拍他的手臂。 他笑了笑，看着我的脸，动情地说：应该是我感谢你。你的孝心感染教育了我，也改变了我。你真的是我学习的榜样”。他看见我张嘴想说什么，赶紧向我摆了摆手，说道：“我是长治人，来这儿当搓背师十头八年了。但前多年我很少回家看望我年过八旬的父母亲”。说着他略停顿了一下，脸部流露出愧疚的表情。“自从几年前看见你带着九十多岁的老父亲，经常来这儿洗浴，我开始醒悟了。你的孝心真的是感化了我，教育了我。我想：同样是儿子，人家能这样孝敬父亲，我怎么就不能常回家看看我的老父母？”“于是，几年前，我就开始经常抽出时间回长治老家看望和照顾我的两位老人了”。他说到这句话时，我扬起头来，看见他脸上露出了满足和自豪的笑容。紧接着他又说：“当然，与你相比，我差远了”。说完，他扶着我坐起来，开始在后背打浴液了。过了一会儿，他仰起头想了想说：“还有一个人，也与你一样，前几年经常带着老人来我们这里洗浴，听领班人说他叫王锡义，也让我印象挺深的”。我说：“这个人我认识，他才是一个大孝子哩，他对父母服侍特别细心周到”。搓背师点了点头。“我觉得，凡是能经常把父母带到这儿洗浴的，在家肯定是个大孝子，在单位肯定是个好人手。你说对吗？”我肯定地点了点头，紧握住他的双手摇了摇。我问他，他回答：“我叫师维兵”。搓背结束了，这位姓师的搓背师与我的对话，让我一直压抑着的心情得到了一些舒展。 四 淋浴头下的温水，哗哗地喷落到我的头上，身心顿感清爽。我不由自主地又回味着小师师傅刚才说的那些话。我突然觉得，一个搓背师能够从我这个普通浴客带老人洗浴的这件事中，受到感染，得到转变，多次回家看望和孝敬他的老人，他的这种变化不正是由我带老人洗浴这件事所影响和传导产生的效果吗？我突然感到，我的一点敬老之事，能够得到社会一些人的关注和评价，并且能感染和影响到一些人，我这不是为中国传统德孝文化的传承做出的一点点贡献吗？我突然明白，这也不正是我的老父亲生前多年对我们子女进行感恩教育所期望实现的结果吗？想到这里，我的心情豁然开朗，眼前的浴厅顿时变得柔美典雅、温馨时尚，充满诗情画意了。我刚进浴室大厅时的那种悲凉惆怅，倾刻化作成一种继续传承德孝文化的责任和使命！是啊，我应该借此机会把这种德孝文化传播给更大范围内的更多人。 于是，我急忙走到更衣室穿上衣服，回到搓背区，连连招手把正在休息等待浴客的多名搓背师叫到一起，给大家讲述了我与老父亲三年前在这里洗浴的经历，并结合师维兵师傅经常回老家看望父母的这一身边事例，讲了如何做一个孝敬父母和感恩社会的人……。看到在场的人都在凝神静听，我越讲越有劲。讲到最后，我拿出了身上所携带的现金，交给了师维兵师傅，并郑重向大家说明：这是我给小师师傅父母的，请小师师傅回长治老家时，代我给老人买些营养食品，并送上我对他两位老人的祝福，祝愿他的父母健康长寿，一定要超过我父亲的100岁！在场的所有搓背师、员工和其他浴客，对我的举动报以热烈的掌声。这时，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是对在场人员热烈掌声回报的一种感动？还是做出的这件事把对老父亲的思念而压抑的心情瞬间释怀？或是对老父亲生前教育子女多做好事善事这一心愿又一次变为现实的真情告慰？我一时也难以说清。 我与师维兵师傅（左）在浴室大厅的合影照。 当我走出嘉年华温泉酒店大堂时，外面的风不知何时己经停了，天空变得格外晴朗。夕阳西下，晚霞绚丽多彩……。 2022年1月19日于河津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老父亲逝世三周年】 （文中部分照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