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就像离开母亲的孩子怅惘无着,我离开老家的那块土地已整整八年了。久别的思念和久违的忏悔萦绕心头,如烟似雾,挥之不去。住在设施齐备、窗明几净的楼房里,思绪像放飞的风筝,飘荡在记忆的河流上,却总被那块土地牢牢地牵着,永远飘不出心中的那快厚土。</p><p class="ql-block"> 孩提时,母亲常说:“人是从土里来土里去的。”我忽闪着好奇的眼睛迷惑不解,常常陷入稚嫩的遐想:人是不是就像土豆一样从土里刨出来又埋下去。</p><p class="ql-block"> 等到了上学前疯玩的年龄,我对黄土痴迷成癖,成天与小伙伴在黄土里厮混。每当谁家修庄打院,那一堆堆松软的黄土便成了我们的乐土,或是爬上高高的土坡,大声叫着:“燕面馍,蘸辣子,谁不吃,成瓜子,得驾,一截子。”然后就像鱼儿跃入大海纵身跃下,只见尘土飞扬,笑声一片;或是选个平坦的土滩,抖擞精神,摩拳擦掌,来个“搂花腰”式的古典摔跤,只见兔起鹘落,呐喊雷动;或是拣一堆被太阳晒得热乎乎的绵绵土,然后脱光衣服,把身躯埋在金黄的土中,嘴里吹着土雾死劲喊着:“双扇门,大亮开,里面住着个女秀才。养个儿,会种地;养个女,会扎花。大女扎个牡丹花;二女扎个水仙花;剩个小女不会扎,一把打到案底下。妈,妈!你别打,我给你烧锅抱娃娃。”只见阳光和煦,土头攒动……直到母亲焦急地呼唤时,才恋恋不舍地离开那堆黄土。这时,定有谁把鞋子陷进了土里找不见而不敢回家,或是谁把裤裆扯了哭鼻子,但第二天照样疯玩,天天疯玩。</p><p class="ql-block"> 突然有一天,外婆把我喊到身边,庄重地说:“去,找个干净的地方扳点干净的土疙瘩来!”我不辱使命完成任务,只见外婆异常虔诚地把土疙瘩打碎,像罗面一样罗出了绵绵土,然后摊在热炕上焙得暖烘烘的。两三天后我的大妹出生了。看到她红润的身躯沾满了黄土,我似乎顿悟了,我来到人世间的一瞬间,首先接触到的也是母体般的黄土。</p><p class="ql-block"> 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儿时的记忆里依然充斥着寒冷和饥饿,是黄土驱散了我心头的饥寒。为了有个遮风挡雨的家,母亲在自家的自留地畔,选了个坐北向南的地方,每当下午生产队收了工,粗粗地吃点东西,便领着我挖起庄子来,只挖到夕阳西沉,月上柳梢,暮色沉沉。就这样,一镐一镐地挖,一锹一锹地端,一担一担地担,硬是挖出了一个庄子,钻出了两孔窑洞,当泥好泥安好门盘好炕时,住在“风雨不动安如山”的窑洞里,睡在煨得烫烫的土炕上,心中被捂得荡漾起层层暖意和阵阵温馨。</p><p class="ql-block"> 为了能种点庄稼填饱肚子,母亲领着我在自留地里吃力地挖着长长的苜蓿根,忽然有一天,一镐下去,挖出了老鼠攒的一大窝糜子,足足有半斗,母亲欣喜若狂拿回家,用清水反复淘了又淘,等晒干后用石窝捣碎,做成了糜面发馍,我第一次放开肚子吃饱了饭,虽然那种腐霉而微甜的味道深深地留在了我的灵魂深处。</p><p class="ql-block"> 对温饱的期盼使我对土地更加膜拜和依恋。土地承包后,我家分到了山川共二十几亩地,有了土地,人心中就有了底,母亲领着我耕种、收割、打碾。丰收的喜悦像醇香的酒,每到玉米成熟、瓜果飘香的季节,老家的那口大锅里蒸满了我的口福,锅底是迸开了皮像白牡丹似的土豆,土豆上是喷香的毛豆,毛豆的上层是绵甜的南瓜,南瓜的上层是香甜的玉米,玉米的上层是雪白的馒头。一顿饭下来,吃得大汗淋漓,肚儿圆涨,口齿留香。</p><p class="ql-block"> 憨厚的土地用丰厚回报着耕耘,耕耘的感觉在我的生命中是唯美而诗意的。天还在睡意朦胧中准备睁开惺忪的睡眼时,我已经赶着自家的两头老黄牛,扛着犁,哼着小曲,优哉游哉地上山了。到了地里,套好牛,握紧犁,一声吆喝,一串鞭响,黄澄澄的土便被哗哗地犁开,空旷的山谷中回荡着我的花儿,长长的犁沟里播种着我的希望。牛困人乏时,母亲准时提来了咸菜白馍地椒茶,此时此刻,咸菜就白馍,胜过了山珍海味;仰头一壶温热的地椒茶,胜过了玉液琼浆。</p><p class="ql-block"> 然而,终有一天,母亲也要和先人们一样魂归黄土。我在她耕种了一生的土地里选了块坟地,等挖好了墓穴,我跳下去检查偏堂的宽敞程度,睡在黄土底下,与土地肌肤相亲,嗅着新鲜的泥土气息似乎有一种奶香,忽然有种躺在母亲怀中的感觉,酸涩的泪水滚落在偏堂的黄土里,冥冥之中似乎又听到了母亲的摇篮曲:“好蛋蛋,睡觉觉,睡醒来,要馍馍……”“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在阿訇肃穆的吟诵中,母亲躺在了她辛苦一生的土地里,我在黯然之中思忖着“入土为安”的内蕴,是啊!人吃黄土一辈子,黄土吃人只一口。人从土里来在土里长而终要土里去。</p><p class="ql-block"> 离开老家的那块土地竟然这么多年,可我灵魂的出发点和最后的归宿都在那里。无论走到哪里,总忘不了我是黄土地的儿子,我深深的眷恋着那块像母亲一样养育了我的厚土。</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发表于2010年12月《朔方》)</span></p>